“中了,中了,我家少爷高中头榜了。”
又有谁家小厮眉飞色舞,一路高叫着跑过会稽县城的青石板街。到了秋后放榜的日子,会稽城中捷报频传,那中了榜的人家自然是鞭炮齐鸣,鼓乐声声,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那些没有中榜的人家,则一个个闭门在家,从门缝中去窥那些中榜的人家,羡慕,嫉妒,恨,什么情绪都有。
董老秀才耷拉着头,闭目坐在破败不堪的八仙桌旁,桌上摆着一本破损的旧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书读了起来,鼻子恨不能碰到书卷儿。
“读书,读书,读得连白米饭都吃不起,你还读哪门子的破书。”张氏闯了进来,抓起董老秀才手中的书,一把就扔出了门外。
“你,你这个泼妇!为何要扔我的书,真,真正是不可理喻。”董老秀才忙忙地跑到门外,捡起了自己的书,拍打着书上的尘土,回头对那张氏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什么?”
“黄金屋,呸!这些年不是老娘养着你,供着你笔墨,灯油钱,你读哪门子书?如今倒嫌我头发长见识短,老娘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短不短。”那张氏一面叫骂,一面扑上来要和这董老秀才拼命,将那头上的簪子扔在地上,披头散发地用头直撞那董老秀才干瘦的胸脯,不依不饶。
“爹,娘,李家来人了。”六儿进了院子门,朝着他们叫道。也不惊奇,也不上前拉开,看来,这丫头真个对这样的场面见惯不惊了。
“呜呜!我当初怎么就不长眼,嫁给了这么个窝囊废,我的命好苦哇!”那张氏放了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涕眼泪地诉说自己如何地贫苦。
“娘,别哭了,李家来人了。”六儿扶起了张氏,为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李家派来的小厮是来报喜讯的,到也嘴甜:“我家公子中了榜,特来给亲家老爷报个喜,捎带着问候寒烟姑娘。”
那张氏这才喜笑颜开,伸手从小厮手中接过李家送来的几锭雪白的银子,掂量着银子的成色。董老秀才忙让六儿请小厮进屋喝茶,那小厮也不逗留,只传了李家的话:“我家公子回来了,我家老夫人说了,让亲家老爷也准备着,选个好日子为公子和姑娘成亲。”
“那是自然,自然。”董老秀才连忙答应,喜不自禁,差六儿送那小厮出了远门。
自己没有考上,自家姑爷中了,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张氏更是欢喜无限,心中盘算着得向李家要多少彩礼钱才好。一百两银子,好像太少,三百两,嘿,不错,够她吃香喝辣地过完下辈子了,养老钱,棺材钱都不愁了。
李家很快就差媒人来,下了彩礼,订了吉日,半月后,李家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将青衣巷的董老秀才的二女儿寒烟赢取过门,做了李家的少奶奶。董家二女儿寒烟从此锦衣玉食,呼奴使婢,风光无限,不知羡煞多少贫家女儿。
出乎张氏的意料之外,李家给出了五百两银子的彩礼钱,这些银子自然都落入了张氏的箱笼。“到底是商贾之家,财大气粗,这二丫头真是好造化呀,我年轻时怎么就没有象这样好的造化呢?”那张氏一面叹息,一面心满意足地藏好了银子。
寒烟嫁了,身边就只有一个六儿了。张氏看着在打扫着院子的六儿,看着六儿那瘦弱的身体,稀疏的枯黄头发,还有那一双长年走街串巷的大脚,摇了摇头,心中叹道:“唉!这董家六丫头真个不能和她那姐姐相比,丝毫没有姑娘家温婉秀气的样儿,单凭这一双大脚,就不可能找个好人家,真是个赔钱货!白白吃我几年干饭。”
“呵呵!我家六儿长大了要是也象她姐姐一样,嫁个好人家就好了。”董老秀才坐在那张破桌子前,就着宴席上剩下的酒菜,有滋有味地吃着喝着。
“老头了,我看你真是闭着眼睛做梦!也不看看你生的这个六丫头,哪里有个姑娘家的样儿,就这样还想找个好婆家?做梦吧。我看那,就她那双大脚,就算是给人家做妾都难做出去,能嫁个贩夫走卒就算运气了,整整一个受穷受苦的命。”那张氏嘴巴也毒,
“六儿的大脚还不是你整出来的,若不是你成天叫她走街串户地叫卖瓜果,她哪来这大的脚?”
“嘿!你倒赖起我来,不是老娘我算计着过日子,你几时给过我半两银子?这时你倒会做好人了。”张氏劈手夺了他手中酒杯,骂道。
“好,好,好,你想怎样说就怎样说,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与你计较。”董老秀才又从张氏手中拿过那酒杯,自顾自地吃喝去了。
“爹,娘,我去绣庄干活了。”六儿扫完院子,整理了粗布衣裙,告知了爹娘,便到绣庄干活去了。
张氏望着六儿的那双草鞋发呆,心中盘算着如何让这个丫头不成为自己的赔钱货。嫁个富贵人家,张氏根本就不看好这个六丫头,所以几百两银子的彩礼就不要做梦了。顶多几年后配个走街串户的小商小贩,或是嫁到乡下一个农家就算造化了。彩礼能有个几两银子就算顶天了。
想着六儿还要在这家里吃喝几年,张氏心中不觉肉疼起来。如何也不能让这个丫头在家里吃喝她的。张氏在盘算这些时,从来就不去想其实这些年来,六儿从六七岁起一直都在挣着自己的饭钱,反倒是六儿在贴补着家用。在张氏的算盘中,女儿们挣来的钱就等于她自己挣的钱。
趁着这丫头还能听自己使唤时,在她身上能多捞一个子儿就捞一个子儿,这样想着,张氏不觉中就有了主意。
“喂!老头子,你看咱家六丫头也有十二三岁了,要是能送给那个大户人家做丫头,每月吃喝穿用不用我们管不说,每月还有月钱能够拿回来。”
“呸!臭婆娘,整日就算计着钱财,想我董家也是书香门第,我家的女儿岂有给人家做丫头婢女的道理?”董老秀才喝得满面通红,借着酒力顶撞着张氏。
“书香门第?你还好意思说什么书香门第?连饭都吃不饱,还臭要什么面子?”
“哪里就饿死你了,二姑娘家不刚刚给了五百两银子吗?怎么就吃不饱饭了?”
“好啊!你竟然惦记起五百两银子来,那是老娘辛辛苦苦给你带大女儿换回的养命钱,你竟敢讨要过去,呜呜!早就知道你这个老鬼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你竟这么狠,连我的棺材本都不放过。我实话告诉你,除非我死了,谁也不想动这笔银子。”张氏撒泼起来。
董老秀才自知斗不过这婆娘,一甩手出了家门,找个清静的地方念书去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去也。至于六儿,怎样的命运都管不了了。
没想到的是,等到六儿做工回来,张氏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那六儿倒也不吵不闹,还是那样平平静静地站起身来说道:“娘要怎样就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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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坊干活虽然可以挣些工钱,但也有忙月闲月,有活儿时到也能挣几分银子,但更多时节活是不足的,六儿还是得靠着走街串户地叫卖瓜果得些铜钱。
这样的收入远远不能和进入城里某个富贵人家,做个粗使丫头挣得的月钱相比,如果伶俐一些,在那些人家做个贴身丫头,月钱再加上老爷夫人的赏钱,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挣几年钱后,这些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丫头,如果要找个殷实的小户人家也是极容易的。但是要想嫁给那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却是万万不能了,除非做妾室。不过那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也不是一般小户人家能够高攀了,还不如省了这份攀高枝的心,实实在在过好眼前的日子为上。所以一些生了女儿的贫家小户,常常托人找关系地把女儿送进心仪的富贵人家做丫头。
就这样,张氏便开始托人找关系要将六儿送进哪家富贵人家做丫头。
想进这样的人家,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也要等到哪家缺少丫头才行。六儿日日还是继续到绣坊中去干活,因为二姐寒烟的关系,那绣庄老板娘对六儿起初也是极为客气,过了些时日,见六儿还是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赤脚一双草鞋,那老板娘是何等眼亮之人,心中就知道那寒烟姑娘的富贵与这个六丫头毫无关系了,根本就谈不上扶持和照顾,想从这六儿身上和李家少奶奶套近乎,好像也不可能了,所以就渐渐冷淡了这六儿,该克扣工钱就克扣工钱,该压榨就压榨。
绣庄老板娘的判断是对的,董家的炎凉让女儿们大一个就走一个,再也不愿回来,那寒烟心中原本也是惦记着妹妹六儿的,无奈进了夫家,身不由己,那李家人在青衣巷住了多年,自然了解董家的人物,寒烟的新婚第二天,那李家老夫人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不准再和娘家人来往。
父母之命不可违,李家越阳公子也不好为老婆说话。原来那五百两的彩礼,只是李家买断这个媳妇的银子。张氏见寒烟和李家公子三日后并没有回门,也只是咕哝两句:“什么读书人,连礼数都不懂。”董家二女儿从此也与董家断了来往倒是事实了。
六儿对这一切都好像很麻木,也不愁自己的前程,也不忧今日的生活,只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