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瑾小姐!~~~华瑾小姐,您起来了吗?”
一大早,楼下的金姨就在商宅的门口叫嚷开了。
“华瑾小姐……华瑾小……”一声声悠扬的呼唤,如同叫魂一般,把正在周公家大吃大喝的商家长女商华瑾姑娘,从一间漏着风的闺房里挖了出来————家门落魄,这会子能睡上有四面墙壁的房间,她已经很满足了。
“金姨,是你啊。”华瑾肿着眼皮,很是自然地拉开摇摇欲坠的院门。
金姨伸长脖子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些不自然来,身为华瑾母亲的贴身侍女,燕侯府中的一等仆妇,再次见到她的小主人,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商家的人过得更凄凉了!想当年她和小姐被燕侯府的人接走的时候,商府的门口,还是勉强剩一个门房老翁的,而现在,给她开门的,居然是自己小姐的亲闺女华瑾!她不禁内心一阵叹息:瞧瞧这破落的大杂院,瞧瞧这蓬头垢面的小主人……唉,怪不得侯爷死活都不让大小姐回到这儿受苦呐!这要是换了一般人家,也不愿意自己妹妹过上这样有了上顿没下顿,一到严冬还可能冻死的日子啊!怎么说这商家当年也是京都有头有脸的贵族,现在竟就混到了这地步!
“金姨是来接我的吗?”华瑾朝着发愣的金姨晃晃手,从昨晚收拾好的小包袱里掏出一只干硬的窝窝头,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啃了起来。
“啊!……这次是府里的二小姐,”金姨回过神来:“也就是您的表妹云桐小姐的大婚,府上的规矩,身为表姐,是要去陪陪即将出嫁的新娘子的。小小姐现在准备好出门了吗?”
挂着燕府旗帜的橘红色马车,在门口停了有些时候了。
“唔。好吧。”华瑾随手关上院门。
从东江村到京都的路程,她走两天就到了,七年以来每年去燕府拜年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干的,这回突然接到中秋云桐大婚的请帖,本来还打算借大哥华年的靴子穿着去的呢!
“小小姐!华年少爷他们……”
商华瑾头也不回,大大方方地上了马车:“父亲还睡着,哥哥不在家,反正他们是不会去的。”如果不是为了向可恶的燕府要回母亲,这么多年,你当我是吃饱了撑得慌一次又一次地到府上那位鼻孔朝天的舅舅面前找不自在么?华瑾心中腹诽道。
金姨一时无话,也上了车。
赶马车的大叔默默地,各抽了一下膘肥体壮的两匹正在耳鬓厮磨的马儿,整辆车于是愤怒地在道上奔驰起来。
急急的风带动马车窗边的小卷帘,灌进来一丝丝秋季清晨特有的微微冻人的风。然而这里却比商华瑾的被窝都还要温暖几分。先是在小房间一样的车厢地上,铺着一层软软的毛织地毯,再是一道平整宽阔的,用棉料包裹的座位上,还盖着手感温暖的兽皮。马车里甚至在临近中秋的时候,就已经摆了一只小小的暖炉。那只貌似用白灿灿的银子制成的镂空三脚炉上,一直往外释放着一波又一波的热源,且,从上车到现在,华瑾没看见从炉子的任何一个小孔中,冒出来哪怕一丝丝呛人的烟!
真不愧是南平国第一贵族燕侯府上的马车啊!
华瑾咽下最后一口窝窝头,把打量马车的视线收了回来。
马车里,金姨和她两个,一直相对无言。其实,华瑾并没有对金姨有什么不满,金姨身为母亲的心腹,自是和那些人区别开来的。只是分别多年,华瑾和她一时难以亲密起来。
七岁那年家道中落后,她见识了太多太多的白眼和鄙夷,这不得不使她在坚强了内心后对周围的大人们竖起了心防。特别是燕府,作为母亲的娘家人,在危难关头不仅对商家的惨状不闻不问不说,还强横霸道地带走了商夫人燕碧娥,生生地分离了商家夫妻和一双儿女,美其名曰不忍心看着商家作践了他们的高贵血统!
想到这里,商华瑾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瘦弱的拳头:这次,一定要把握时机,把母亲带回来一家团圆才好!
“小小姐今年有十四岁了吧?”金姨也许是看车上沉默的尴尬,率先开口问道。
“是啊。”华瑾礼貌一笑,母亲被抓走,也有七年了吧!
金姨望了望华瑾酷似自家小姐的眉眼,十四岁,正是少女风姿绰约,娇羞无限的美好岁月。眼前的这位小小姐,其实也算得上自己的半个小主人,此时却穿着一件毫无美感的麻布长裙,漆黑的长发随随便便地挽在脑后,用根红色木簪子挽住。
“小小姐可有许了人家?”金姨小声说,也许是怕马车外的大叔听见,毕竟是女人间的话题。
华瑾老实地摇了摇头。
金姨闻言,一时高兴得忘形:“那可正好!此次进城,我们可以四处看看,为小小姐寻一门好亲事来!”
华瑾不知道她为何做这么大的反应,想也许是她一心为着自己和母亲打算的缘故。先不说在今时今日,金姨口中的好亲事有没有谱,单单是为着她对自己的这份关怀,自己已经倍感温暖了。
当下却不能推脱以免扫金姨的兴,华瑾只能冲着金姨报以感激的一笑。
“小小姐可知道云桐小姐的夫婿是哪位吗?”金姨的语气带着几分隐隐的身为燕家人的得意。
“是谁?”华瑾顺口接话。
“那可是北原国的二王子!!!”金姨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不止一倍,她随即发现某些不妥,于是凑到华瑾耳边道:“听说是北原王室的侧妃所生,不过这样的家世……四国之内,没几个贵族攀得上哩!”
嚯嚯,原来她舅舅的目光已经看不上本国的贵族公子们了么?也是了,本国南平国的王室,为了防止外戚专权,一向从民间挑选佳丽。很显然,燕府的那位,已经避开本国王室,在北川国为他的家族铺了一条新的路。
“是这样啊。”华瑾淡淡道,王子么,当然可不是她商华瑾这样家世的人可以惦念的,事实上她的父亲商知柏,当年因为豪赌,赔上的不单单是商府爵位的继承权,还顺便欠下一屁股这辈子都难以还清的赌债,这些年来地下钱庄的利滚利,已经让那笔数字如同滚雪球一般膨胀了不知几倍。她只想问一句,哪个王子会闲得发慌来娶一位身兼巨债的落魄人家的女儿呢?
这世间,总是锦上添花的多,而雪中送碳的少罢了。她黯然低头想着。
“那北原国的王子听说长得还挺斯文儒雅,一表人才的……又是北原国仅有的两位王储之一,这前途必定是……”
金姨对这位北原国的王子赞不绝口,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谁嫁了他就赚到了”的意味。她却没有注意到,华瑾的眼神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就在金姨不停絮叨的时间里,马车已经从宁静的东江村,缓缓进入热闹拥挤的南平国都:邺城。
马车外一下子喧嚣的响声,使华瑾不由自主向往起来。以前每次过年,父亲和哥哥自是不会踏进燕侯府一步的。夺妻之仇与夺母之恨,让这两个男人对燕侯府的无理行径充满了愤慨,他们分别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的愤恨,哥哥商华年一气之下早出晚归,拜在某位山人门下苦练武技,誓要重振家风;父亲商知柏,却是一天到晚拿着解忧酒,晕头昏脑沉浸在昨日的辉煌中不能自拔。所以每年,场面上的拜访,都是商华瑾一个人在往来。
早些年,她年纪小,比她大五岁的哥哥就把华瑾一路送到燕府门口,在角落里等她。小华瑾每每拜过年也不留下吃饭,直接出门和哥哥汇合回家去。开始的时候两兄妹总是幻想能把母亲从侯府里偷出来,但是毕竟是戒备森严的府邸,到处有家丁护卫,舅舅霸道,凶猛如虎。两个孩子每年都空手而归,渐渐的也不抱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华年渐渐长大了一些,可以出师了。他的山人师傅因为近年习武的人多了,索性在东江村开了武馆,华年被叫去帮忙提点师弟们,领着一份工钱,家里的生活才算是好了一些。近几年上燕府看完母亲,华年也会带她到市集逛逛,买点平时吃不到的点心解解馋。
有风带动马车上的卷帘,华瑾微微伸长脖子向外探去,心里碎碎念:唉,那家做顶好吃的包子店铺,就在附近的吧,怎么……
茫茫人群中,一抹白衣醒目地映入瞳孔。
尽管是透过车窗边卷帘飞起的一角,商华瑾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背影的清逸。
人潮拥挤,那人一手负于身后,随着众人的流动缓缓前行。他的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华瑾说不出那种冠的名字来,却只觉得原来男人戴着冠在路上行走,竟会如此好看。
衣袂飞扬。颀长玉立。
飘然若仙。
“……总之啊,能嫁给这样的人,都不知道好运两个字怎么写了!”金姨还在那边忘我地滔滔不绝总结燕府新婿的万年难得一遇。
华瑾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那抹白色背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正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