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燕侯府那两座镀金的守门大狮子前的时候,发红晚霞刚刚坠落在西边的深蓝天际。
华瑾在金姨的带领下,轻车熟路地进了燕侯府的后院。
今晚就是迎亲的良辰,府里早已是张灯结彩。各房的侍女丫头,都是一副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谁都没有时间来注意那位一向在燕府备受嘲讽的外家小姐。华瑾才不管那些人的脸色,一年又一年的人情冷暖,早已教会她果敢的个性,此时她倒是巴不得早点见到久违的母亲。
只是金姨却说要先把她带到老夫人那边去,好歹见上一见。
人在屋檐下,何况金姨也许是得了母亲的嘱咐,想要缓和一下祖孙的关系吧。华瑾想到这些,只能先顺着金姨。
燕侯府占地宽广,几乎是三步一楼,五步一阁,亭台楼榭,无不精挑细琢,飞檐画壁,均是气宇轩轩。一路上挂着点点明黄的灯盏,更是把这院落房屋,衬得如梦中仙境般迷幻了。
大厅两侧摆着一排树枝形状的灯柱,上面堆着数不尽的红色蜡烛,照的整间屋子亮堂堂。华瑾跟在经意的身后,终于看见了坐在屋子中间的那位白发老夫人。
“外祖母安好。”华瑾木然地行着礼,却听上头的老人咳了几声,巍巍念叨:
“你来了,很好。”
这老妇人就是燕侯府的老夫人,华瑾母亲的生母姜氏了。以前拜年,华瑾每次都会先问老夫人的安,再去见母亲的,看来这次也多半是如此了。
金姨这时走上前去,在老夫人身边耳语了几句,那老夫人老归老,一双眼睛却是精明透亮,神气内敛,料想年轻时一定是个厉害的角色。
华瑾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外祖母治家严谨的事。当然,她了解的外祖母只有这些,并且只限于此了,这么些年,虽是年年见面,这两人却和形同陌路的人没什么两样。
“华瑾是吗?”老人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华瑾有些稚嫩的脸庞:“长得是瘦了些。”
她转头对金姨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华瑾一眼,最后懒懒道:“我乏了,行了,都下去吧。”
金姨乐滋滋地拉着华瑾出门,仿佛谈成了一笔交易的生意人。
才一出门,她就乐不可支地拉着华瑾的小手,开心嚷道:“成了!小小姐,老夫人答应了!”
华瑾被她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什么成了?什么答应了?金姨你刚刚和外祖母说了什么?”
“就是陪嫁到北原国做妾啊!”金姨喜道,头左右观望,只见前方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想是那王子来迎亲了!小小姐~~~要不要去看看呐~~~~”
做、做妾?!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难道就在刚刚拜见祖母的那一盏茶功夫?华瑾下意识觉得金姨在开玩笑,她家里是穷,可父亲和哥哥还是十分疼爱自己的,怎么会好端端的同意给人做小老婆呢?!
“吉时到————”庭院的门外传来一声司仪官故意拉长腔调的吆喝,人群里过了一会儿炸开了锅。
“王子来了!王子来了!!王子来了!!!”
庭院的拱门闹哄哄地又聚集了许多的人,正欲涌进来。金姨还想说些什么,却和华瑾两人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走廊的边上,险些摔倒走廊中间的红毯上去。
这红毯,是从燕府的大门一直铺到燕侯小姐的闺房门口,按照南平国的习俗,新婿要一直捧着红绸,从红毯上迎至新妇的闺房,才可以在新娘家人的祝福下,抱得美人归的。
所以观礼的亲友,往往只能挤在红毯边上。
红毯的尽头,这时缓缓走来一位男子。
“恭祝王子殿下大婚之喜!”众人山呼,震耳欲聋。
身着深红色礼服的北原王**离,嘴角带着亲和的笑意,手持一把红绸,稳稳当当地走向红绸尽头那盛装华服的燕侯之女,他今晚的新娘燕云桐。
这,也是他迈向权力的第一步。
随着那王子的走近,周围的人越发显得亢奋起来,大概这是那些人第一次见证王室的婚礼,人群的推挪显得有些汹涌。华瑾在红毯前被众人推搡得几乎站不稳,又苦于没有出去的缝隙,正在六神无主只见,却感觉腰间不知是谁狠狠地推了一下,她霎时只感到天旋地转,两脚失重地在裙摆上急急乱乱地踩了几脚,一个踉跄之下,耳边只听“哧啦”一声锦裂,伴随着闷痛,商华瑾还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啪”的一下,一头栽倒在那红毯之上了!
人群中哄的一下似爆竹炸了开来,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这谁啊这是?这么这么失礼……”
“啊呀,真丢脸啊那女子,不会是想勾引王子吧?”
“……啧啧,现在的女孩子啊~~~话说她是那家的?……”
……华瑾双手附在地上,险险搽破了皮,火辣辣地疼着,她此时早已完全顾不了这个!
仅剩的敏感自尊,让她在总目睽睽之下的惨摔在地的这种尴尬的事手足无措。她现在只想马上从这些哄笑和议论声,还有各种各样的眼光中,赶快逃离这里。
礼乐嘎然停止。
不用环顾四周,华瑾都知道,这周围,没有一个人会帮自己。她只好使出全力托起那条被磕得发麻的腿,天哪,那腿这时竟一点都使不上力气!
然而越慌越乱,在众人的注视下,以及越来越近的北原王子的步伐声中,华瑾拖住的那条腿的骨头里透出钻心般的疼痛,教她不得不傻傻地立在原地!商华瑾此时是真的感到商家仅剩的一点点脸面,都叫自己在今晚丢在这条走廊上了,这一刻,她只希望在看热闹的人中,没有人认识她。
“哟,那不是商家的长女嘛!”一道尖锐的嗓音打破了商华瑾最后的幻想。她无颜地奋力拖着隐隐作痛的腿,正想抱头遁去,那北原国的王子已经行至她的身边。
尊卑使然,她又不得不停下来低头行礼。
从眼前的视线中,一双黑色绣金线的靴子高傲地迎着她苍白的脸。
“你是陪嫁的女子吗?”宫离温和的声线犹如最后一根致命的箭:“本王子与云桐小姐是天赐良缘,不需要其他陪嫁的人,上次纳彩时本王子不是已经再三说过了吗?”
华瑾的脸上腾地一辣,如此沉重的误解使她倍感羞辱地涨红了脸:
“没有!没有!我不是!!!”
她慌乱地解释着,却敏感察觉到周围人群的不屑与厌恶。
眼中滚烫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红毯的尽头,云桐表妹冷冷的眼神使她不得硬生生地拖着一条瘸腿挤进了纷纷避开的人群,一下子跌进乌漆墨黑的夜色中。
身后的礼乐及时恢复了演奏,这好不容易选的吉时,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而耽搁呢?众人也马上恢复了观礼的兴奋,有人甚至开始起哄让新婿抱起新娘子。
刚才的那一幕,对那些人来说,只是出不痛不痒的闹剧。
随着众人声响在耳边渐渐淡去,商华瑾拖着疼痛无比的一条腿,倚在一处没人的角落,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大滴大滴沿着瘦削的脸庞蜿蜒而下。
做妾?他们居然想要自己陪嫁到北原国做妾?!华瑾的蓄满泪水的双眼折射出一抹凄楚:是啊,家门败落的商府嫡女,去给表妹的夫婿做妾,在他们眼里也算上了不起的出路了吧?哪还需要什么所谓的脸面!
众人的哄笑声和那王子的话,像是毫不留情的巴掌抽在她的门面之上,存在已久的,一直没有面对的事实,也赤裸裸地摊在商华瑾的眼前:那就是除了今天这样屈辱地接受做妾的安排,她商华瑾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还是在对方不情愿的情况下自己贴上去?
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腿上的刺痛让她索性一屁股跌坐到冰冷的石砌地面上,忍不住捂着嘴抽泣起来。
在南平国,女子十三岁成亲生子的比比皆是。由于家里的关系,今年已经十四的华瑾却还还无人问津。她骨子里流淌的一丝傲气,不容许人像货物般出卖她初衷。但这一辈子,也许永远遇不到可以相知的那个人,也许,就这样孤独终老……
越来越难过,整个人都哭得颤抖。
“哭什么?”
年轻的男子声音在身后突兀响起,把她如连珠似的眼泪吓得一滞。
中秋辉亮的月光如水,柔柔地倾泻在那人簇新的白袍之上,黑发华冠下,露出轮廓分明的一张俊脸来。却不知道是那家的贵公子?
“起来吧。”看上去不到二十的公子一把拎起坐在地上的华瑾,勾起唇角嘻嘻一笑:“哎呀,做不成阿离的妾,就哭成这副模样啦!要不我去给你说说?”
华瑾刚开始被这人像小鸡一样拎起来,一时回不过神来,这时听见他一张嘴就说出玩笑的话来,料定这就是今晚参加婚宴的浪荡贵族公子,听他出言刺痛,心下更是恼怒。
“放开我!”华瑾用力从那人手中挣脱:“男女授受不亲!你的夫子教过的罢!”
可是那人的手像是玄铁一般牢固,丝毫没有听进她的话一样。
没想到这人长得一副儒雅俊秀,却是个无赖公子!
华瑾挣不脱,只得恨恨道:“再不放我!我就喊人了!”
“你喊吧!我无所谓,反正怕丢脸的是你。”趁着华瑾气结,无赖公子笑呵呵地制住她的手,高大的身形微微倾斜:“唔,你的腿受伤了!”
一只手不分由说就往她受伤的膝盖探去:“都流血啦!”
“你你你!!!你住手啊!”华瑾的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这男人到底知不知道在南平国,只有丈夫才能看妻子的脚啊!
无赖公子啧啧几声,一手稳住华瑾,一手撩起华瑾的麻布长裙,几乎没有见过阳光的白嫩小腿,在月光下可以看见醒目的血渍。
男子凝神把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了上去————很显然他可不懂什么南平的国风。
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砸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诧异抬头,看见了那一脸绝望的十四岁少女的脸。
完了完了!今次不禁在燕府丢人,还被恶少占了便宜,真是家门不幸到了极点!
“有这么委屈吗?!”墨色眸子闪了一下神,这无赖公子马上恶声恶气道:“这天下间,能让我亲自疗伤的福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他愤愤放开手,华瑾膝盖上的肌肤已经是完好如初。
华瑾瞪大眼,用重获自由的手摸摸膝盖,竟一点都不疼了!
“你,你为什么帮我?”没想到他竟是为自己疗伤!华瑾为刚才的某些想法不好意思起来。
那公子哼了一声,看到华瑾变得通红的小脸,马上又变脸一般笑嘻嘻的:“我知道你是商老将军的后人,此番也算是还当年的人情吧!加上小徒今日大婚……”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急切的女音打断。
“小小姐!哎呀我的小小姐啊!你在哪里啊?!”————金姨的呼唤从不远处传来,很是不巧地打断了他的话。
公子无奈一笑。
“金姨!我在这里啊!”华瑾跑到附近亮着的灯盏前朝金姨挥手,哭过之后,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她回头给了那公子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管怎样,刚才真是谢谢您啦!小女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无赖公子答话,就一个人欢快地向着金姨的方向去了。
迷蒙的月光下,徒留一道若有所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