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多谢这位公子赞赏。能得诸位光临，我们这儿真是蓬荜生辉啊。若说这醋啊，在下管够。”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传来，四人回头去看，一个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走近，听他语气，想来就是这里的掌柜了。
婉婵连忙一个万福，道：“先生是这吴起坊的黄掌柜吧？我们是上郡学宫来的，听闻你们想要一个冷热仪，所以来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那掌柜兴奋地道：“哎呀，早就盼着你们来，今天总算是到了。你们也知道，酿醋最重要的就是品温的控制。以前我们醋坊小，酿醋师傅靠双手试就成。可是现在，醋坊的规模越来越大，师傅的人数却没有变，要培养称手的徒弟还需要一个不短的时间，所以新醋的品质就成了大问题。如若各位能为我们制作一些测量冷热的仪器，这样就能减低徒弟们犯错的几率，对我们醋坊也是极大的帮助。真是麻烦你们了。”
掌柜的语气恭敬异常，言谈时还不住地点头哈腰，看起来，他对博士弟似乎有种天然的敬畏。即使卫乙几个都还只是新科学子，依然有着绝对的威仪。
可他们对酿醋真的没经验。婉婵首先问道：“掌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这个酿醋过程中，用了多少水、多少火？”
“多少水、多少火？”掌柜茫然地摇摇头。
婉婵则继续柔声道：“冷热是气之所加，近水则冷、近火则热，北极则冷、南极则热。要测量冷热，当然就要知道你用了多少水、多少火啊？”
“我不太懂耶。博士弟果然就是博士弟，说出来的话就是高深。”掌柜仍是一片茫然，却非常明事理地表现出了“不明觉厉”的表情。
卫乙却看出了不对，连忙拉过婉婵来小声道：“掌柜又没学过儒家经典，哪里懂什么水火阴阳的。你这样问是没法和他沟通的，要不然……”他又转头对郑吉道：“阿吉是来自农家，懂酿酒就懂酿醋，还是阿吉来问吧？”的确，这里除了郑吉，其余三人都不怎么懂酿醋。
郑吉是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听到卫乙问，便点头道：“嗯，我以前在自家也酿过米酒，但没有这样大的规模，也不怎么需要控制冷热的。”
掌柜听闻，开心地道：“原来这位博士弟还酿过酒？我对你们越来越钦佩了。其实酿醋和酿酒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在后发酵时，酿酒不能进气，而酿醋却必须要有气。”
“为什么要有气呢？好奇怪哟。”姬后山在一旁犯起糊涂来。
掌柜则继续茫然地摇头，他哪里会去想这样奇怪的问题，几百年来，祖辈们都是这么说的嘛。
姬后山的眼光又看向了郑吉。郑吉想了想，方道：“发酵的原因是要加酵母。我猜想，一定是酵母在有气和没气的时候会有一些精微的变化，但具体就不太清楚了。”
作为太学生的郑吉，正在执行从他以前的生活经验到儒家学说的翻译工作。他的话，比起掌柜就更加容易让卫乙三人接受了，只不过掌柜却听得不知所措。
于是掌柜只能续道：“这位博士弟说的肯定是对的，看来以后还要多向各位学习啊。这也是为什么想请各位为我们醋坊造冷热仪的原因。香醋的酿造比起黄酒要多一道工序，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开一次耙，给醋坛放气，同时控制冷热。”
卫乙便道：“掌柜可否带我们去见识一下你们的酿造过程是什么样的？”
掌柜点点头，便在前带路，引着众人往酿醋间去。
刚走到，就见一个师傅模样的，正在训徒弟：“笨死你算了，教你多少遍了，这种情况要提前开坛，你为什么要迟两个时辰？”
那徒弟则一脸无辜地道：“上次就是因为开坛早了，所以发甜，这次我就想开得晚一点……可我摸着明明刚刚好的。”
掌柜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皱着眉头走过去，伸手在醋坛中探了探，然后沉吟着道：“好像是有点晚了。”
师傅得了掌柜的支持，来了硬气，就连拉带拽，将那徒弟拉到了另一个醋坛旁边，喝道：“摸摸看，这个才叫刚刚好！”徒弟只能弱弱地伸出手去，向那醋坛中探。
这边卫乙感到了好奇，走过去问掌柜道：“可以让我试试吗？”
掌柜道：“当然。”
卫乙便伸手进去探，感觉了半天，方道：“比我的身体略热些。”然后又去试那位师傅说“刚刚好”的醋坛，一试之下，他才顿时傻了眼，“好像……好像两个的冷热是一样的？”
婉婵和姬后山闻言，也纷纷去试，果如卫乙之言，用他们的双手，根本比较不出两边冷热上的差别。也难怪那个徒弟会觉得冤屈，作为正常人的触感，这其中的微弱差别，实在太难判定了。即使卫乙有超越常人的六感，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仍旧很难分辨。
唯有郑吉却似早知道一般，小声给三人道：“这种情况在酿酒过程中也很常见。因为酿酒的发酵有一个特点，只有在‘稍暖于人体’时，它的发酵效果最好，出来的酒也最香。可是过了那个点，效果就会变得很差。很多知名的酒坊，为了追求酒的品质，往往要让发酵越接近最佳的冷热度越好，但又不超过。所以有经验的师傅就在酿醋一行中弥足珍贵，都是被各个酒坊供起来的尊神。”
卫乙三人听得如此，全都张大了嘴，讶得说不出话来。
可这还没有完，掌柜还在替他补充：“酿醋其实就是酿酒，当酿酒的酒坛开始变热，‘温如腑下’时，我们就要开坛，伴入谷糠等物，然后开坛继续发酵，就变成了醋。这个冷热度一定要控制好，而且最难的地方是，它的冷热会根据不同的季节、气候、地点和原料而各有不同。同样的冷热程度，也许有时候就刚刚好，有时候就超过了。这才是徒弟们难以把握的真正原因。”
“天哪！这让我们怎么玩儿啊。”姬后山率先拍起了自己的脑袋。他之前还在为自己这一组抽了醋坊而高兴呢，结果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恨不得跑回去重新抽一次，或者按照婉婵说的，和田利目换一下。
酿醋的控制，不仅要求非常精准，而且还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这对于本来就缺少工具的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难怪夏侯建听说选的是醋坊，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说不可能，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不可能啊！
姬后山似乎是最醒事的，他还在继续打击大家：“田利目他们那个炼铁虽然也难，可毕竟没有要求到这样精确的程度啊，这样一比较，田利目他们肯定能先把他们炼铁的冷热仪做出来。我们可怎么办啊？”
婉婵和郑吉也几乎同时想到了相同的问题，这时候便俱都显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来。看来婉婵的经师夏侯胜给他们设计的这个圈套，当真是够毒的。
只有卫乙从不愿服输，他当即拉起婉婵的手，朗声道：“既然知道时间紧任务重，那我们还耽搁什么？走啊，回去开工干活了！”
姬后山二人见状，连忙向掌柜道别，也跟了上去。这时候，姬后山再也没了一品香醋的心情，完不成任务，再好的醋也没香味的。
学宫里，梁丘贺已经专门为婉婵和田利目率领的学署各准备了一个小院。院里常见的工具一应俱全，比起卫乙制造龙骨水车时到处去借东西，这里已经足够好了。
赵芜和织梦正在所里整理一应物事。这个署，中央是个大院子，四周分别有几间大房子，分别用来读书、写作、讨论和休息。织梦是个非常细心的女子，她在大院子中央整齐摆上了一张圆案、四张茵席，还有一块小木板，供卫乙四人讨论用。
婉婵见到这样清爽舒适的格局，连忙跑过去，拉住两个小女，深情地道：“谢谢，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两位呀，跟他们三个男子在一起，肯定全该我收拾了，呵呵。”
赵芜和婉婵已经很熟了，织梦还不太适应，连声推辞道：“司马女公子是主人，怎么对婢子这样客气，实在折煞婢子了。”
婉婵一向不讲主仆关系、卫乙也不讲，唯独姬后山从他的大家族中带来了这样的规矩。婉婵有些生气地转头对姬后山道：“到了这里还讲‘主人’‘婢子’什么的，真讨厌。山兄，你是怎么搞的？”
姬后山生性本也开朗，囿于家族传统而没有来得及转变思维。此时被婉婵一训，又见卫乙和郑吉的白眼，连忙求饶，道：“婵兄教训得是。小梦，我带你来学宫，不是带你来伺候我的，而是要你努力帮我。现在，我和婵兄、乙兄、吉兄他们是在同一个学署，大家休戚与共，你也就是这个署的成员，所以以后你要把婵兄当亲姊姊看，知道吗？”
织梦又是连连道歉，这才道：“婵姊姊，我给你们倒茶吧。”众人都笑了声，方坐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