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安南将军章平之亲自请了圣意。左英的婚事很快便得了圣上的钦点。婚期定在六月初六,是赵老夫人找清谷寺支持算下的黄道吉日。阖府上下自此开始忙碌准备左英婚礼的各项事宜。唯独新郎章左英一人置身事外,对当中所有的事情不闻不问。下聘、婚书、聘礼、新房布置全由着二夫人、费氏和下人们张罗。他自己每日连甘棠堂二门都不出,晨昏定省的规矩也省了,只顾住在甘棠堂西院守着冬凌。两人每日一处吃、一处坐、一处睡。左英往日素有夜读的习惯此时也放弃不理。晚上和冬凌一处,不是下棋就是听她吹箫。冬凌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因此也不劝,只默默珍惜和他独处的最后时光。二夫人、将军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左英能顺利成亲,不闹出事端来,其他的也就罢了。
不管左英和冬凌如何不情愿,六月初六这天还是如期而至。这天一大清早左英便被鲁轩、鲁然从甘棠堂西院连拖带拽的叫出去试衣服,准备迎亲。临行之前,左英执起冬凌双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闪着情绪复杂的光彩道:“凌儿,我章左英此生定不负你。你等我回来。”
冬凌的泪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鼻头涌上一阵酸楚的感觉,脸上仍旧勉强做出轻松的神色,笑着说:“我知道了,左英,你快去吧。”这个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看到冬凌难过的样子,左英的眼中也是一片模糊。鲁然在门外催了三次,左英才舍不得的松开冬凌双手,转身准备去了。人生最苦不过生离别。
“左英!”冬凌忍不住从身后扑上前,动情的抱住他的后腰。左英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眼眶再也兜不住泪水,左英后背的衣衫瞬间被**。两人以这个姿势就这样僵持半晌,各自默默无语凝噎。听到窗外鲁然催了第四次,冬凌才撒开手,扭头背向左英。以帕子掩住嘴巴,泪水涟涟的向他道:“你好好的去吧。”闭上双眼,耳边听到左英停留片刻后离去的脚步声。
左英走后,整个甘棠堂变得寂静的可怕。冬凌木然颓坐在软榻上冲着碧纱橱外发愣。连若兰端着食盒从外面进来,也没有察觉。
“主子,吃点东西吧。我让厨房做了紫米羹,您稍微吃点吧。”若兰说着展开食盒放在冬凌身侧的小桌上。
紫米羹氤氲着香甜的气息,冬凌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颓然的问:“若兰,外面是炮仗的声音么?怎么那么响?”
若兰支起耳朵向窗外听,应该是迎亲队伍炮仗的声音。“主子…”。规劝的话语怎么说似乎都是肤浅与不合时宜的。若兰干脆快步走到碧纱橱前将窗子一一放了下来,企图将外面喧闹的喜悦关在屋外。“您就别管外面那些了。”放下碧纱橱,若兰又走回桌边端起粥碗送到冬凌嘴边。冬凌却始终眼眉半垂,神情麻木,呆呆的坐着没有反应。
“您若是不想吃东西,我陪您做些其他的可好?”若兰无奈的将手中粥碗重新放下。
左英想必正准备出发迎亲吧?做些其他的,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可以做?指尖轻叩黄梨木桌面,冬凌忽然对若兰说:“若兰,你陪我去一趟梨花苑吧。”自从冬茗被送出将军府后,冬凌便从未踏入梨花苑一步。后来梨花苑众歌舞姬被遣散,这院子便空了下来。如今应当已是一片荒芜了吧?
听冬凌要去那里,若兰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去那里做什么呀?那院子都空了好久了。那么荒凉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冬凌伸手理了理耳鬓边散乱的发丝,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若兰道:“喧闹有时候比荒凉还让人害怕。再说,现在的将军府里还有比我这西院更荒凉的地方吗?”
自知失言戳到冬凌痛处,若兰噤声赶紧上前扶起冬凌。两人往梨花苑去了。从甘棠堂在将军府东边,梨花苑在最西边。若兰和冬凌横穿整个将军府园。一路上只见将军府内各丫鬟、小厮,捧果品的、送茶水的、抬屏风的、拿灯烛的、搬花草的各种忙碌。见到若兰和冬凌均客气的招呼道:“冬姨娘。”是啊,从前这府里客气的下人见了她只称呼夫人,避讳称呼姨娘。如今甘棠堂的正主,正牌的三少夫人来了。“夫人”二字另作她人,自己只能是冬姨娘。冬凌想着,嘴角扯出一丝讽刺和苦笑。忽见二夫人的大丫鬟彩蝶手里拎着一串钥匙,从不远处急匆匆的迎面走来。躲避已经是来不及,彩蝶见了两人脸上先是一阵尴尬,紧接着马上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向冬凌草草行礼道:“冬姨娘。”
冬凌不肖与她纠缠,客气的回应一声准备过去。彩蝶道:“冬姨娘这是往哪里去啊?你们甘棠堂今日大喜,老夫人、将军、大夫人和二夫人都在前院等迎亲的队伍回来。姨娘不去延辉堂看看?”
冬凌仿似没有听见直直的从彩蝶身边过去了。若兰却愤愤不平,在经过彩蝶身旁时狠狠瞪了她一眼。等彩蝶走远了又对冬凌道:“主子,彩蝶也太过分了。”
冬凌停下脚步,轻声不屑的笑了:“这你就受不了了?往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得受呢。若兰,你叫我冬姨娘,不要再叫主子。免得让三少夫人听见图惹事端。”
若兰只好低头答应:“知道了。”
到了梨花苑大门口,人迹已经稀疏。黑漆大门上的油漆斑驳陆离。若兰伸手推开掉漆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难听的声音。冬凌迈步进了梨花苑,一阵腐朽潮湿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往院子里看,寒风落叶草木枯,万物凋敝人踪去。
四下张望后,冬凌落寞叹息道:“哎!这园子如今也成了这般凋敝的光景。”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萧声,曲调悠扬凄婉。——是那首熟悉的《忆故人》。若兰听了拉冬凌道:“主子,这园子里还有别人。”
冬凌心中一悸,吹箫的莫不是他?不顾若兰的阻拦急急往园子里快走两步。果然看见一个挺拔的青色身影背对着自己坐在挽春园里的迎春花枝下。挽春园里原本开得繁盛的迎春花早已成枯枝败叶。青色身影下左腿的位置空空荡荡的搭在石凳上。尽管看不见吹箫人的面目,他的整个身影仍旧透露出无尽的哀伤和苍凉。
“主子,是二少爷?”若兰推推冬凌轻声道。
本想到梨花苑凭吊冬茗,不想却撞见同来凭吊的章左扬。冬凌向若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似乎是害怕若兰的冒失惊动了执萧而奏的章左扬。主仆二人便在挽春园外停住脚步。一同出神的望着章左扬的背影,倾听他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的吹奏这首《忆故人》。想起往日情景种种,泪水浮上冬凌的双眼。她低声吟道:“浮华如梦一朝尽,玉殒花落两凋零。”
主仆二人都没有注意到梨花苑另一个隐蔽的角落,还有一个绯红色的身影定定的望着冬凌。半个时辰的功夫,冬凌终于拭去眼角的泪水,对一旁的若兰说:“我们回去吧。”
“怎么?不上去和二少爷打个招呼?”若兰问。
“不了。”往日的纠葛已是尘埃,纠葛里的各人已然各安其命,只有章左扬仍旧不能自拔。也许,正因为这样他也是所有人中最幸福的。因为,不管现实如何变换,他始终与冬茗一同活在两人的记忆中。既然是这样,又何苦非要打扰他呢?
等冬凌和若兰走远了,梨花苑另外一个隐秘角落里绯红色的身影闪动。蔷薇上前问角落里的箫容佳道:“二少奶奶,您还要在这陪少爷吗?天气这么热,当心中了暑气。”
箫容佳擦去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轻声道:“蔷薇,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再陪少爷一会儿。”
蔷薇急了直冲箫容佳嚷嚷:“小姐,您这样不行的。二少爷没日没夜天天坐在这里吹箫,不听劝。您就每天站在这太阳地下陪着,也不听劝。作贱了自己的身子可怎么成?”
箫容佳冲蔷薇皱眉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道:“嘘!你小点声。当心扰了左扬。”
蔷薇无奈,只好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站在一旁陪着箫容佳。
这一头,冬凌和若兰回到甘棠堂西院。日头渐短,眼瞅着就要黑下来了。屋子里桌上的紫米羹已凉,屋外将军府内的喧嚣声更甚。冬凌让若兰关上所有门窗,吹了屋里的灯,独自颓然倚在软榻上。
呆坐了片刻,忽然门开了,青玉走了进来。见屋子里灯烛全灭,吓了一跳道:“主子,这灯烛是怎么了?”
冬凌充耳不闻,仍旧如枯木一般坐着一动不动。青玉唬了一跳,以为冬凌寻了短见。她赶紧奔过来点起桌上的灯烛。灯烛点着,青玉看清冬凌模样,才舒了口气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青玉啊。”
冬凌这才出声问:“什么事情?”
青玉道:“阿丁在外面要见您,是不是我先帮您把他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