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人间,做个没有性别的婴孩
酒意渐消,刚出睡态,无为的脸开始痒。逐渐适应光线后,天人欠揍的小表情拨开他被眼屎粘连的上下睫毛。她若无其事地拿着笔在他鼻头点来点去。她高挑着的倔强的小眉毛冲着他使劲儿,像是在说着,“画你是瞧得起你,你就偷着乐吧。”天人那副对你心不在焉,对世界很激进的样子很是勾人。
无为是被天人糟蹋醒的,天人则是给胃疼醒的。多年的饮食不规律和抽烟酗酒让他久病成医,病友身份让他们的关系又近了。她端详着他翻出的各种胃药连声叹气,似在感慨既生瑜何生亮。
无为哈欠连天地上完厕所,抬头照镜子时吓了一跳,他的脸浑然一个京剧脸谱百家杂糅。脾气再暴的人也无法对她火冒三丈,反而会心疼她的委屈,怪就怪自己睡觉让她无聊,害她挨饿不说,又让她把最后的体力浪费在画画上了,要知道能如此别出心裁那肯定是浪费了很多脑细胞的。
他刚想用手指试探油彩的厚度就听她喊:“不许洗!”
“承蒙抬爱,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洗掉,我就是想用手指把它按实诚点。”
天人也过来凑热闹,镜子里有两张花里胡哨的脸。她像刚从沼泽地匍匐训练回来后累得半死不活的兵。他们都没洗脸。打开冰箱,只有啤酒,因为玉珏半个月没有过来了。帅哥难为无速冻之炊,他递给天人一罐啤酒,提议出去吃。
“不。你做。我吃。就不管。”
女人越任性就越在撒娇,尽显无为男人味的时刻到了。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找出两袋泡面,一根长毛的火腿和四个鸡蛋。
“你想吃煮蛋,煎蛋,鸡蛋糕还是荷包蛋?”花样繁多,类别更特,糊弄她绰绰有余。
“哇塞,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再重复下,都有什么蛋?”
“煮蛋,煎蛋,鸡蛋糕还有荷包蛋。”
她嘀咕着,眼睛一亮,“正好四个蛋。一样做一个!”
无为瞬间黑线,被雷劈过的人很难再被雷劈,被她雷过的人仍会被雷的外焦里嫩。
天人摆弄着桌上的招财猫,“路边套圈套的”,他说。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臂,以肘关节为轴点机械地摆动着,“像不像,像不像。”她压抑自己的兴奋,生怕破坏了标准动作。
“你这只瘦猫,快说:‘恭喜发财’。”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无为到厨房煮面,天人就跟在他屁股后不厌其烦地模仿招财猫边摇手臂边说恭喜发财。无为在柜顶发现一个小烂苹果,挖掉烂的部分,把剩下的小心翼翼转圈削着,奈何皮在漏洞处断掉了。他把那断层的苹果皮戴在天人左手上,“给你做手链。”
小孩子真好糊弄,“给我画个手表画个手表。我小时候妈妈给我画过。”她把左手给他,右手仍旧模仿招财猫。“哈哈,我又有手链又有手表。”
掀开锅盖,热气腾腾扑面。他把脸伸过去,想用蒸气美容。天人用右手一把将他扇开,“小心把油彩掉进去!”无为把碗扔进热水里,消毒又软化油渍,一举两得。除了煮蛋没有失误,其他三种蛋都惨不忍睹。她倒也欢喜。骗没见过世面的人甚至不用三脚猫的功夫。
他把蛋毕恭毕敬端给她,像一对贫贱夫妻,男人舍不得吃肉就说自己吃过了不馋,把唯一的一块肉撕碎成几条喂给女人。这四个鸡蛋,是他今生能给女人的最好的礼物。
“从出生到现在,我只吃过5口鸡蛋,第一口让我知道它难吃死了。剩下四口,是今天你做的一样咬一口。”
“我以前吃鸡蛋,都是生蛋在牙上磕碎了,直接倒进去。”
对眼,斜视,翻白眼,他不仅身体灵活眼珠也超级灵活。
“我喜欢和你玩,安无为,你实在是太贱了。”天人笑出了眼泪。
无为喜欢看她一手抱臂一手拿烟,笑得都抽不了烟的样子。他想做很多很多滑稽的事,就为了看她笑他的样子,但他却说:“坦白讲,我真的很讨厌你笑的样子。”
他能听她单纯的笑听个把钟头,她好像也能笑上个把钟头,而且他们都不会无聊不会累。
无为没有酒驾,因为一进夜场就被天人吸引住而忘记了喝酒。无酒不欢,现在可以喝个尽兴。C杯以下的,他都不当作女人。10瓶啤酒以下的,他都不当作男人。A杯,10瓶啤酒以上的天人,却被他看成女人中的女人。
“有人天生就爱喝酒,就是觉得酒很好喝,我五岁就抢我爸的酒喝。高中时,我在寝室柜子里放了一瓶二锅头,下晚自习就喝两口。北京冬天也是太冷了。有一天上课,班里飞进来一只鸽子。我们兄弟几个把它逮住后养在了寝室。开始还正儿八经喂喂它,后来我们六个人就研究怎么把它吃了。烤,炖,炸,意见不统一,我们六个差点就动手不动口了,想到那么个瘦了吧唧的鸽子还不够塞牙缝呢才作罢。留它活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它能招来女生,她们带着零食来喂鸽子,我们还能借光吃点,顺便搭个讪。有一次我给那鸽子喝了点我的二锅头,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就开始转圈了,转啊转,扑腾坐下了。别的鸟都是卧着睡觉,它倒好,坐着就睡着了,两只翅膀像企鹅似的支棱在身体两侧,脖子一歪,蹬个爪子。我因此给它起了个名,转转。”
天人听得入迷都忘记笑了,“它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班举行了一个放鸽仪式,把它放了。”
“它回来过吗?”
“谁知道转转又去哪喝二锅头了。”
她玩儿着他的腰带,一圈圈翻着绕着。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翻手绳的游戏,一个绳圈能做好多简易图形,这还是玉珏教他的。找了半天,没有合适的绳子,无为剪下T恤底边。他把绳圈套在手指上,勾,拉,套,做出个长江大桥,他居然还没忘,但是降落伞是说什么也做不出的了。天人看的惊奇,让他教她。她太笨了,没学会。
无为从背后蒙上天人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无为咯。”
“这么厉害,一下子就猜到了。”
天人没说这屋子除了我就是你,而是说:“除了你谁还能比我身上的烟味大。”
他坐在她身边,她把易拉罐的拉环戴在无名指上,把手伸向远处端详。“要是能有个微鱼缸的戒指就好了,在里面养一条迷你鱼”,她把拉环拿下,“珠宝设计师太没想象力了。”
她把拉环戴在他手上试试,奈何连他小拇指都套不进去,她又戴回自己的手指上。
“做个微兔笼的戒指,养个迷你兔兔,把那些我讨厌的该死食物给它吃。不行”,她恍然大悟,“兔兔挑食。对!应该养个迷你人。不对!人会长大,太可怕了。”她瞪圆双眼痛苦地咧着嘴,貌似真的看到自己的手指上养了一个越长越大的怪物。
“你的美甲挺漂亮的。”
法式琥珀色贴钻琉璃甲,“刚做的,但马上就不喜欢了。”她努着嘴。
“我用颜料给你盖上重做吧。”
“好啊好啊”,她眼睛放光,“可以在上面画画吗?”
“试咯。”
“那你能把我喜怒哀乐的样子都画在我的指甲上吗?”
“试咯。”
“不行”,她气气地拔着指甲,“卸不掉啊。”
“脚趾甲咯。”
她赶紧脱下袜子看自己的脚,“幸好只涂了底油和黑色的甲油!”
他端起她的脚,好臭,“快洗脚去。”
她踢了他的鼻子,“就不。”
他用小号油画笔给她画着,她也要给他画。她用两个手指薅下他的袜子,另一只手扇鼻子,“快去洗脚。”
“爱画不画。”
她拧他脚背的肉,他求饶,只能去冲脚。他的脚趾甲被天人涂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后来她索性在他整个脚面上画乌龟了,她笑得脚都在颤,他说:“不要动,再动就不给你画了。”他给她画完了十个脚趾:两个大母脚趾是睡觉闭眼的样子,其余的八个是她兴奋,欢喜,惊讶,痛苦,恐惧,害羞,不屑,生气的卡通肖像。
“爱死你了!”她说,“这是我有生之年做的最好的美甲!”
卸妆后的天人让无为暂时不适应,消瘦显得她更加憔悴,擦去口红之后的双唇单薄又苍白,熬夜的影响还是次要的,多年烟熏妆色素的沉淀,让天人的眼窝眼眶有层薄薄的灰漆。但看久了又会觉得,她的美有增无减。
“我有很多种人格,就像很多很多精灵住在同一古堡,他们分别住在很多房间。幽暗的长廊两侧有很多很多门,我需要把每个宝贝都哄入睡,把扇门都锁好并确认锁好后才能入睡。你要知道,哄孩子,锁门,都是很累人的事。”
“把这件苦差事交给我吧”,他搂着她,她也配合地缩进他怀里。“现在我要进入你的古堡,给你的小精灵们讲故事了哦。”他知道她没闭眼,正眯一条缝偷偷看他,他用手掌盖住她的双眼,但还是在手指间留了一道缝隙。“楚国有个既卖矛又卖盾的人,他先夸耀自己的盾说,我的盾坚固无比,什么都不能穿破它!他又夸耀自己的矛说,我的矛锐利无穷,能穿破任何东西!这时来了个人问他,如果用你的矛刺你的盾,能当一把伞举着么?马上就要下雨了啊!”显然,这不适合做睡前故事,无为又胡编乱造了一堆蹩脚的瞌睡话,原来他可以如此乏味。除了风趣,看来男人还得学着无聊,以备哄女人的不时之需。
天人告别了标配的宵夜——牛奶加香烟,享用了他的轻轻一吻和一声不知所谓的晚安。一个人的浅眠和沉睡是可以看出来的,只要你爱她够深。她像胎儿在羊水中蜷缩,像蜜月被搁在婚姻中。他把她的手搭在他身上,让她搂着他,水抱鱼一样。他也好疲惫,像是男人因做爱太多而近乎虚脱,像是小男孩舞刀耍剑后累坏了。他也踏实睡去了。
白天,无为带天人出去玩。他一边开车一边拉开窗子抽烟,他觉得自己从容不迫的样子很迷人。天人困得频频点头,完全欣赏不到他的帅气,他生气了拍醒她,“我睡会儿,前面转弯的时候你喊醒我”,说完无为佯装闭眼。他以为她会被吓醒,她反倒趴在他怀里说,“好啊,一起睡吧。”他们都是因不惜命而逍遥的人,无论世界怎么慌张,人性怎么泯灭,只要不贪生怕死就会无忧无虑。
下雨天,他们穿着白鞋出去溜溜,被雨浇着,嘲笑各色伞下的人们。甩一甩头发上的雨珠,他带着她在水坑里踏着跳着。回家后,他们就在鞋上借着泥点子作画。
天人没刮过胡子,她每天拿着剃刀端着无为的下巴看,这时无为都想把嘴张大让她看看他没有蛀牙。他祈祷胡子可以长快点,否则他怕她剃了他的头发。
他给她变种摇钱树的戏法,把一枚硬币埋在土里后笔挺地站在上面,伸开双臂,从两个袖口抖出纸币。天人突然袭击,咯吱他,让他无法继续。
他们去发廊都喷了白头发。他说,我们把手牵上就是与子携手白头到老了。她不牵,一定是嫌他长得太帅了。
天人就像小宝宝,一个玩具就能玩儿一整天,非常好哄。
他们懒得出门时就喝很多水,然后比谁先尿尿。
直到十天后天人的朋友找无为要人,他们才分开。
无为像穿着黑衣服吸收阳光一样吸收了天人的音容笑貌,现在摸摸心口还很热。只要闭上眼睛,无为的脚趾就会不由自主躲闪,仿佛挣脱着不让天人给他涂满不同颜色的甲油。无为梦见,他画的天人和莫奈的睡莲,梵高的向日葵,被后人相提并论。顾城画谢烨,顾城画英儿,顾城自画,都不过北岛的一字“网” ,张学友二字“情网”。
迷失在孩子气这同样的天性里,像男婴和女婴,交流只是放肆哭和纵情笑,我想要你手里的奶嘴便抢来,你不舍得就咧嘴哭,舍得就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