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林志轩一家来到兰田镇已一年有余。
志轩换了新环境后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镇上有钱有势的人多,这些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是高高在上,高人一等。作为一个大男人,他真有点不服气,他必须凭自己的智慧,凭自己的双手,干一番事业,创造一笔财富,让母亲、妻子都能过上好日子。可要实现这一雄心壮志却又是那么艰辛。放弃背盐改行做小生意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操着心。做生意是自己的钱,而这点本钱又是全家人勒紧裤腰带,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稍有闪失,就会变得一贫如洗,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因此,每逢上县城进货,下乡赶场,走在几里路无人烟的偏僻的山路上时,他总是瞻前顾后,胆战心惊。夜幕降临,偶尔从草丛中蹿出一只野兔或飞来一只山鸡都会吓得他一身冷汗,魂不附体。要是碰上拦路抢劫者,他就会血本无归。林志轩深感当运盐工苦,做生意同样苦,背上茧子照样生,脚上水泡依旧有,饿时吃苞谷花,凉水下肚暂解渴。苦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算命先生也难说清楚。他边走边琢磨,人生的旅程怎么会如此坎坷啊!困乏之际,冲着淡淡星光,干涩的嗓子哼出了顺口溜:
这山看着那山高,爬上那山更心焦。
冷汗直流似水浇,满脚血泡如火烧。
财主骑马又坐轿,旁人双脚跑和跳。
好茶好饭光眼瞧,干粮下肚心里烧。
出门背上一大背,返回背上还是背。
背来背去无止境,不背无钱要断炊。
穷人富人均是人,人和人比气死人。
若要不受人欺凌,咬紧牙关往前行。
山野悄无声息地聆听着他心里的呐喊:“堂堂男儿就得有男子汉的样子!不能松劲,不能打退堂鼓,要在这条新闯的道路上顽强地走下去,把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总有一天会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彻底摆脱贫困!”为了这天的到来,他把迁居小镇的主要原因忘得一干二净,一门心思只想着做生意挣钱。
正云自从和广缘交上朋友后,常在夜晚陷入沉思和遐想。迁入小镇以来,接触面广了,认识的人多了,思想境界也开阔多了。过去老是沉溺于自己的贫困和痛苦之中,现在举目一望,受穷受苦的何止她一人。住进小镇一年多来,上门乞讨的、赊欠的何止一家两家。粮食是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她们一家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她这样抓一把撒一把,觉得对不起志轩,也生怕婆婆埋怨。好在婆婆总是对她说:“正云呀,好心必有好报,明中去,暗中来,只要一家人平安就好,看着这些饿饭的人也实在可怜,穷人不帮穷人,还有谁来帮他们呢?”
得到婆婆的理解,正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和镇上受穷受难的人相比,和广缘相比,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她有一个知书识礼,心地善良的继父;有一个循规蹈矩,有教养、守礼仪的好兄长。他们尊重她、爱护她,待她胜过骨肉手足。出嫁后,又有一个慈祥的婆母关心、体贴、理解她,还有一个吃苦耐劳、精明能干、疼爱自己的丈夫,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啊!她要珍惜这个家,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把这个家撑持起来。她要支持丈夫在生意场中闯出一条路子,干出一番事业。她要让自己的这个家一年更比一年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当这一远景规划占据着一个农村少妇的思想时,她也和丈夫一样把离井背乡、迁居异地的目的丢在了脑后。
唯一随时记挂在心的就是年过花甲的老母李氏,只是目睹儿子、媳妇成天疲于奔命地忘我劳动,话到嘴边又不忍心开口。一天,实在忍耐不住,她郑重其事地对儿子媳妇说:“你们忙、你们辛苦我知道,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了算命先生的指点。我已是六十四五的人了,还能有几年活的?你们还是抽出点时间,找个寺院去求神灵保佑,早些怀上孩子。趁我还活着,能亲眼看见我的幺儿家也为我添个孙子,我就能心满意足,死而无憾地和你们的父亲见面了。”
志轩、正云听了母亲语重心长的一席话,都觉得让白发苍苍的老母这样操心非常过意不去。自古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却母亲的心愿,他俩爽快地答应马上去办。
答应母亲后,到什么庙宇,做什么准备,怎么个求法,他俩一概不知,无从着手,真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正云突然想起田广缘不是在尼姑庵待过吗?去找她问问吧。
广缘告诉她:“尼姑庵里塑有送子观音佛像,我亲眼见到有好几对夫妇曾到观音菩萨面前跪拜求子,有的是去还愿,声称观音老祖很灵。我人熟路熟,我陪你们去,我也很想去看看那几位师太。”
正云说:“你陪我们去抛头露面,会不会又引来那些坏人来找你的麻烦,再给你带来灾难呢?”
广缘说:“不会的,自从吴正文占有我后,那些恶棍们早已被他摆平了。尽管现在吴对我很冷淡,但我毕竟还是他的二姨太,他仍然是我的保护神,非常安全,你就放心吧。”
在选定的日子里,志轩把生意暂且丢下,夫妻俩备上香蜡纸烛等供品,在广缘的带领下前往八铺山上的尼姑庵。孝敬了老师太们一些香火钱,按她们的吩咐,他俩双膝跪地,在观音老祖神像前默默许愿,虔诚祈祷,求菩萨显灵,送给他俩一个儿子,到时他们一定来还愿。
了却此心愿后,老母亲就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踏实了许多,也不再对儿子、儿媳唠叨了,一心只等着抱孙子。
说来也怪,许愿一月后的一个夜晚,志轩睡意蒙眬中,看见一条巨龙盘旋着缓缓游上天空,顿时霞光万丈,把蓝天映红了半边。不久,吴正云又梦见在她家水稻田里独独地长着一株葱绿繁茂的水稻秧苗,这株禾苗大得出奇,周围全是一汪清水,连野草芽芽都不见一丁点儿,她在梦中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株特别的秧王,会给我们家带来好运,我得好好地保护它。”
劳作之余的一天,志轩和妻子先后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他们做的梦,老母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听着,一刻钟后,她突然兴奋地喊道:“志轩!你们俩做的是吉祥的胎梦哩!是菩萨显灵给我送孙子来了!”
一对年轻人对母亲剖析梦的意思似信非信,但确实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异口同声地问:“真有这样灵吗?”
母亲坚定地答道:“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不到一年,我就要见着幺儿家的孙子了。”
真让母亲说对了,一月后,正云有了明显的妊娠反应,婆婆、丈夫,当然也包括她自己,连同好心的广缘都很是兴奋。
母亲对儿子说:“志轩呀!媳妇怀孕了,要多关照着点,生意上放松些,地里活路多扛着,不要让她累着,不能再有闪失啊!”母亲在家务活上总是抢着做,告诫儿媳要学会保养自己。
正云过意不去地说:“妈,我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哪能那么娇气?像我们这种家庭,谁家女人怀上娃娃能不做事情?坐着吃什么呀!经常劳动着,生产时还要快些,你就不要太惯着我吧。”
正云说得对,自她怀孕后,她们家的麻烦事儿还真不少。农历九月初三,旮旯湾突然来人报丧,说志轩久病不起的大哥林志钧在清晨去世了。两个侄儿和怀抱半岁婴儿的大嫂哭得死去活来,心中无主张,等着他俩去商量拿主意,料理大哥后事。
噩耗传来,母亲立即晕厥倒地,白发人送黑发人够凄惨的。志轩夫妇强忍悲伤,把老母抬到床上,待她慢慢苏醒过来,又不停地安慰。他们请来广缘帮忙陪伴老人、料理家务,就赶到旮旯湾,忙里忙外,把大哥入土安葬,看到嫂子的情绪稍为稳定后才回镇上。
经过这一阵折腾,他俩已精疲力竭,尤其是怀孕反应强烈的吴正云几乎站着都在打瞌睡,很想躺在床上休息几天。
母亲忧心忡忡地对幺儿说:“志轩呀,你大哥这一走,丢下孤儿寡母四个,你嫂子还不到三十五岁,万一过得太苦,她支撑不起,另有打算,留下这三个孩子更可怜。想着想着我这心里难受极了,实在放心不下。我想,要是能把她们迁到这里来,和我们一起住,让两个孩子跟着你做点生意,她娘儿四个日子会好过些,我也就放心多了。”
志轩说:“妈,这不是件小事,我们这儿住房本来就拥挤,他们来了,怎么住得下。我们分家这么多年了,早已习惯于各家独立门户过日子,现在合并在一起,难免会产生口角和不便。荣荣已进入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没有单独的房子哪能行呢?要迁来,首先得给她们修房子,让她娘儿几个有安生之处,这样大嫂才会安心离开大山。这事我还是和正云商量后再说吧。”过一会他又补充说,“妈,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万一急出病来,我可怎么办呀?我们要相信大嫂是个贤淑善良的好女人,她绝不会丢下几个孩子不管的。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迟早一定会解决的,你把心放宽吧。”母亲说:“我只是有这样一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说到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正云怀着孕,不要让她太操劳了,等她平安生了孩子再说吧。”
林志轩翻来覆去睡不着,出于手足之情,照顾孤儿寡母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目睹睡在身边的妻子那疲倦不堪的面容,瘦弱单薄的身子,他又感到心痛。他不忍心在她怀孕期间负荷太重,累垮身子,但也不能拒绝年近古稀的老娘的殷切期望和要求,让操劳一辈子的母亲对自己失望。无奈,他叫醒妻子,把母亲对他讲的一席话告诉了她。
正云感触颇深地说:“自跨进这个家门,和婆母相处八年多,仔细回忆,老人无刻不在为儿孙操心,从不向儿女提非分的要求。大哥走后快一月了,我经常看到老人偷偷流泪,我理解她思念大哥,对大嫂母子牵肠挂肚。她是万不得已才开口,看来,这事得答应她,而且还得抓紧办才行。但有一点,我得抽空去问问大嫂,听听她的意见。如果她娘儿几个不想离开老家,不愿搬出来住,还得尊重她们的意见,回来劝说母亲放弃这个想法,从其他渠道帮助扶持她们过日子。如果嫂子想搬来,这个忙我们就一定得帮。”
林志轩说:“谁愿一辈子居在那穷山恶水的山沟里?只要有一点办法,肯定愿意离开。但这办法从哪儿想啊!我除了这两间屋外,头顶是别人的,脚踏的仍是别人的,什么都没有。说到起房盖屋,地基从何来,钱从何来,劳动力又从何来?难呀!我不做买卖,全家的生活就更困难。你身不空,妈成天都在给我打招呼,要好好照顾你,不能让你太劳累。如果现在急于考虑此事,你不劳累也不行了。我更没闲工夫来替你分担家里、地里的活路,要再累垮了,这一胎再有个闪失,我可怎么办?保住这孩子平安降生也是我俩的头等大事啊!还是把她们搬迁的事先放一放,等你平安生产后,明年再说吧。”
正云说:“我和你的想法正相反。如果决定,这事就得抓紧,不宜再拖。你想,六十好几的老母盼着和孤儿寡母的媳妇、孙儿团聚在一起的心情肯定是迫不及待的,我们怎忍心看着她泪水不干,怎能让她对我们失望?早一天了却心愿,她过得踏实,我们也就安心得多。说到保养身子,孩子在肚子里,我吃饱了他饿不着,我不冷他就暖和,拌不倒摔不着,安安全全的会有什么闪失?趁现在单身独马,正是劳动干活的好机会。等孩子生下来,又要照顾他,又要下地,又要做家务,那才叫忙得不可开交哩!至于钱呀,地基呀,劳力呀,慢慢商量想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们迁来之前,不也很困难,什么都没有,咬咬牙不也闯过难关了吗?你常说,大嫂进这个家时你还小,她待你如亲兄弟一样。现在她有难处,我们当然得照顾,得帮忙,这正是报答她们的时候。割不断的手足之情,我们不管谁管呀?只要我俩齐心协力,我不相信会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别尽往难处想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由正云去听听大嫂的意见回来后再做商量。嫂子说:“离开这深山老岭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能迁去和你们住在一个地方,得到你们的关照,这几个娃娃总算有条活路,是太好不过了。只是这得花好大一笔钱,这屋里值钱的东西不多,就只有这头牛和这头猪还可以变卖几文钱,可这远远不够,你说这怎么办呀?”
荣荣说:“妈、幺婶,我们这房子已经漏雨不能住人了,干脆把它卖了,也可凑上点钱。”
正云说:“荣荣,这房子好歹是你爸爸给你们留下的一点遗产,要保留下来。庄稼人土地是根本,薄田瘦土还有一点在这里,不能荒疏,要把它种好。回来耕种土地时,这房子作用就大了,躲雨的地方、休息的场所都得靠这老屋子。初到镇上做点小买卖那只是附带的,往后如果运气好,把生意做大,能做发当然更好。那就更没必要卖这房子了。再说,这房子也卖不了几文钱,也卖不出去。山外人有谁愿到这乡旮旯居住,山里这十来户人家,有谁家能买得起房子呢?所以就别打房子的主意了。牛和猪我同意卖,用得着耕牛的土地也不多,打伙用我家的那头牛就足够了。年猪我也喂得有,过年两家人在一起,还吃不完哩。等过去定居下来后,有点活动钱,再买来喂完全可以。”
郭顺珍和大儿子先后说道:“幺婶讲的全是道理,完全是为我们着想,可这起房盖屋、搬迁落户的钱不是小数目,钱实在差得太远,怎么办呢?”
正云说:“你们凑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和你幺叔想办法。大嫂别太操心,要注意身体,全家人的重担都在你的肩上,放宽心过吧。”
正云和田广缘的关系已经亲密无间,胜过亲姐妹。她听正云说想买一块宅基地盖两间屋子,把大嫂一家迁来住的打算,就主动把自己的积蓄拿出一部分来借给正云。还忍气吞声地讨好吴正文,趁他欢心之时,提出正云家想买一块地基之事。在广缘说服之下,吴正文答应以最便宜的价格卖给她家一片土地,而且是紧靠正云家的住房左右两侧,非常理想。在林志轩的率领下,十三岁和十一岁的侄儿、嫂子、正云、广缘都成了这次修房盖屋的主要劳动力,山里也来了两个壮小伙子帮忙,李氏忙里忙外地操劳这七八口人的吃饭问题。人多力量大,七手八脚的一个多月奋战,两栋两进两出的土木结构小屋终于建成,还在屋后搭建了猪圈、茅房,剩余一小片空地留作菜园使用。
农历腊月,顺珍一家四口顺利迁进了兰田镇新居,和小叔子家成了邻居。年三十夜,正云把山里的二哥一家也接了过来,三家人聚在一起,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老人家盼着经常见着长媳、长孙的心情终于如愿以偿,悲痛逐渐减轻,精神状态也好多了。
旧历年一过,志轩就计划带着两个未成年的侄儿出门做生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过早成熟而非常懂事的永荣提出,他不忍心和幺叔抢生意。他知道小生意非常难做,幺叔一家本就过得艰辛,如果他兄弟俩再挤着干同行,那么叔叔的买卖就更难了。因此,他想找个地方去学门手艺。幺叔就按他的想法带他俩到大桥一家烤酒师傅处当学徒,学酿酒技术。三个月时间,兄弟俩就掌握了这门酿造工艺,回家来干上了烤酒这行业。五十度左右的苞谷、高粱或大米白酒利润虽然不太高,但销路很广,还能赚下酒糟当饲料喂猪、养鸡,也可卖钱。孤儿寡母很快就渡过难关,在镇上立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