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殿前太监甩着拂尘说。大臣们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奏，豪格以为今天的早朝真如太监说的那样结束了。要不要再提一下焚烧《永乐大典》的建议？他在心里问自己。但他还没想清楚就看见多尔衮站起来，朝着大臣们的队列中说，恭顺王是不是有本要奏？他这样一说，孔有德果然从队列里站了出来，启禀皇上、太后，下官孔有德有本要奏。孝庄不动声色地说，准奏。孔有德埋着头说，据下官调查，有人散布流言，大造诬蔑之词，妄想图谋不轨。队列中立刻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这个孔有德，豪格在心里说，这回不知又要揭发谁了？多尔衮慢条斯理地说，你说仔细一些，都是怎么散布的流言，又是造的什么言论，到底图谋什么不轨，都一一给太后和皇上说来。孔有德恭顺地说，是，此人在外面一再非议朝局，攻击重臣，说摄政王经常得病，怎么能做好摄政的事情？又说摄政王不像是有福之人，而是有病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又哪里能够继续摄政……
不知为什么，豪格听着听着，就觉得这些言论有些熟悉，似乎自己也听到过，只是忘了是谁说的了。孔有德继续说，此人甚至四处扬言，说恨不得按住摄政王的脖颈，亲手把他给杀了。大臣们都大吃一惊，天哪，是谁这么大胆，居然这样痛恨多尔衮，难道不想要命了？多尔衮摆摆手说，好了，就这些足够了，你干脆指出来，这些话到底是谁说的？孔有德还没有说出来，豪格就突然觉到了不安，急急地在心里问自己，恭顺王该不会说到我身上来吧？他抬起头，眼睛紧紧地盯住孔有德，盯住他那张看起来十分巨大的嘴巴。是肃亲王豪格，孔有德转过身，果然指住他说，这些话句句都出自豪格之口。人们都掉过头，用惊愕的眼神看他，原来是……
豪格却没有吃惊的感觉，好像这件事原本就应该是这种样子。孔有德，他颤抖着嘴唇说，你居然把这些话……还没等他发作出来，多尔衮就把手掌拍在坐椅扶手上，够了。板起面孔，目光像一支利箭疾快地朝他飞来，一下子就射在了他脸上。大胆豪格，居然一再诬蔑本王，搅乱朝局，已然犯下当诛之罪，来人——随着他的喊声，何洛会带领几个侍卫冲进来，脸上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给我把他拿下，多尔衮指着豪格说，拖赴午门斩了。何洛会一招手，那几个侍卫立刻按住豪格的脖颈，把他扭绑起来。事情来得太快，豪格使劲晃动脑袋，才让自己反应过来，皇上，太后……他极力抬起头，撕扯着嗓子喊叫，饶命呀，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是他们设计陷害我呀……
小皇帝顺治似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咧开嘴，哇哇大哭。孝庄急忙把他搂到怀里。孔有德，豪格继续叫喊，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豪格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居然这么狠毒，作伪证陷害本王，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孔有德看了他一眼，又急忙掉开头，肃亲王，这些话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豪格愤激地说，你们汉人专干这种卑鄙下流的勾当，我要是当政，一定把你们那些东西统统烧个精光。多尔衮仰起头说，大家听到没有，豪格的篡逆之心昭然若揭，还留他有何用？说罢，使劲朝何洛会挥手。在何洛会的指挥下，侍卫们拽起豪格，就要朝门外拖。皇上，太后，豪格使劲跺着脚说，我没有篡逆之心，我冤枉，我冤枉呀……
门外突然响起嗡嗡嘤嘤的吵嚷声。一个侍卫跑进来说，启禀摄政王，正蓝旗的几个将领聚在门外，看样子准备闯宫……大臣们又吃了一惊，哎呀，这可怎么好？都一副惊慌不安的样子。豪格却稍稍定下神来。来得好，他在心里说，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呀。顺治把头扎在孝庄怀里，浑身抖动着，哭得更有些厉害了。孝庄叹了口气，对多尔衮说，要不这样，你们召开个王爷和贝勒会议，把这件事仔细议一议，我和皇上暂且退朝，等你们拿出合适的意见，我和皇上再做裁决。多尔衮思量了一下，只好点点头说，好吧。侍卫们松开了豪格，先退到门外去了。豪格也松了口气，不管会议上做出什么决定，起码现在不会被杀掉了。
等孝庄和顺治离座后，太监们先把多尔衮那把坐椅放置好，随即在两边摆上两排椅子。等多尔衮坐好了，诸位王爷和贝勒才一一入座。豪格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还用议吗？多铎率先表态说，豪格已经犯下了死罪，自然理当要处死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清国不能一点王法没有呀。有人担忧地指指门外，可门外那几个闹事的将领……多铎不屑一顾地说，不就几个小蟊贼吗？本王一个人就把他们收拾了，不信你们看着。说罢，就站起身来。多铎，豪格看着他说，不要忘了，你也是主张废除汉人典章制度的人。多铎一愣，随口说，谁说我主张废除汉人的典章制度了。豪格指着他的头说，你，豫亲王多铎，你亲口对我说，多尔衮这样搞下去，非拔了我们满人的根基不可，这话你还想抵赖不成？多铎张口结舌，这话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豪格往地下啐口唾沫，呸，原来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胆小鬼。多铎不好再说什么，坐回到椅子里，嚣张的气焰弱下去许多。豪格看了一眼多尔衮，冷冷地质问他说，难道这不是对摄政王的大不敬吗？如果要治我豪格的罪，那他多铎也逃不掉。
人们都一起看向多尔衮。多铎坐不住了，挺直身子为自己辩解说，我说的也不是没有根据，入关以来，我们一直实行照搬明制、照搬汉制的政策，把我们满人的那点老东西都丢到一边去了。多尔衮打断他的话说，如果明朝和汉人的东西好，我们为什么不要呢？豪格质问他说，既然明朝的东西好，它怎么会灭亡了呢？多尔衮看着他说，听说过淮橘成枳的故事吗？豪格不屑地摇摇头，我对那些汉人的故事没有兴趣。多尔衮哼了一声说，谅你也不知道。橘和枳原本是同一种东西，可它在淮南时，长得又大又甜，可一旦来到淮北，却变得又小又苦。汉人文化也是这样，天生是个好东西，但它在明朝皇帝和官员手里，却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它才要灭亡；但它到了我们的手里，却就不一样了，我们会让它变得又大又甜，让大清国尽情地享受一回。听了他的话，大多数人都点了点头。豪格却还不服，悄声嘟囔着说，强词夺理……他又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么请问摄政王，我们到底是征服了明朝和汉人，还是明朝和汉人征服了我们？他这样一问，人们也又抬起头来。
多尔衮微微笑了笑，当然是我们征服了明朝和汉人，这还有什么疑问吗？豪格撇撇嘴说，我看不见得吧，如果一味地按照汉人的规矩办事，那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汉人，到那时，这个世界上怕是就没有满人了。多尔衮胸有成竹地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但不会变成汉人，而且会让那些汉人变成我们满人，没见我早就下达剃发令了吗？全国所有的汉人都遵从了我们的风俗习惯，为此，我们还杀了他们数万人，难道这还不够吗？豪格张张嘴，没有说出什么。多尔衮说，至于你说的将来，如果那种局面真的出现，除非我们自己出了问题。豪格依旧不放过他，那么是不是你埋下了这种祸根呢？大家都低下了头，似乎也都这样担心起来。多尔衮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来问大家一句，他提高了声音说，我们到中原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多铎不紧不慢地说，那还用说，还不是觉得中原的东西好，抢占这些好东西来了。多尔衮白了他一眼，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么我再问你，如果中原的东西确是宝贝，我们是拿到手里呢，还是丢掉不要呢？多铎也反问他说，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来了？莫非我们都是天生的傻瓜？多尔衮点点头说，既然不是傻瓜，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汉文化往外扔呢？多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是说……这应该是两码事吧？多尔衮不容置疑地说，不是两码事，汉文化就是地地道道的宝贝……
没等他说完，豪格就不阴不阳地说，那么你献给太后和皇上的假阿胶，也是你说的那种宝贝吗？多尔衮转过脸，目光渐渐严厉起来，这我正要问你，五年前，你在东阿攫取了阿胶，为什么还要杀掉那个店主？难道要让阿胶从此从天下灭绝，只归你一个人所有吗？豪格一愣，这……我没有……多尔衮盯着他说，你还想不承认吗？孔有德，有没有这回事？孔有德急忙站起来，的确是有。多铎也愤怒起来，指指豪格说，原来都是你搞的鬼，怪不得太后和皇上出了事，就凭这一条，也该治你个死罪。豪格张张嘴，什么也没有说上来。多尔衮扫视了众人一眼说，这些天，宫内接连发生了一些事，有个别居心叵测的人陷我于不义，企图取我而代之，这倒也没什么，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这个摄政王的位置就由你来坐；更有一些用心险恶的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太后和皇上身上，妄图制造麻烦，趁火打劫，火中取栗；还有一些被蒙蔽了眼睛的人，也闻风而动，大肆攻击我大清国的既定政策，要走封闭、愚昧、落后的老路。我明确地告诉这些人，所有这些阴谋和活动，一件也不会得逞，不但得不逞，还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到头来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说到这里，他又看了豪格一眼，今天太后让我们议一议豪格的事，大家说，该怎么办？豪格又紧张起来，身子不禁有些颤抖。人们还没表态，孔有德就试量着说，也许刚才豫亲王说得没错，我们大清国不能没有王法，不然又怎么治理百姓，治理天下呢？豪格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孔有德，都是你这个小人，算我瞎了眼，居然一直把你当朋友。孔有德摊开两手说，朋友是朋友，可我不能因为朋友而贻害了大清国呀。豪格想冲过去，你这个王八蛋，汉奸走狗。何洛会又赶上来，把他按回到椅子里。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豪格挥起拳头，狠狠地打在自己脑袋上，这个狗东西居然干出为虎作伥的事，看来汉人都是王八蛋。孔有德涨红着脸低下头去。好了，多尔衮站起来说，或许大家的意见也和恭亲王没什么两样吧？人们互相看看，都先后点了点头。豪格在心里说，这些狗日的，一个个都是势利眼。
看到没有异议，多尔衮表态说，今天这件事很严重，大清国才入主中原不久，而且刚刚平息了剃发事件引出的民祸，往下还有更多更严重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在这个时候，决不允许有人造谣滋事，搅乱朝局，不管豪格是不是皇上的兄长，我们都要严惩不贷，既然他犯下了大罪，理当处死。多铎故意打断他的话说，那就执行吧。多尔衮瞪他一眼，我的话还没说完。多铎抱住肩膀，把头掉到一边去，我就知道你会说“但是”。多尔衮朝向大臣们说，本王一向以宽厚、仁慈为怀，不想一概以刀剑说话。不管怎么说，豪格都是我的侄子，也无论他骂我什么，我这个做叔父的都不能和他一般见识，汉人们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大人不记小人过。多铎又说，那你就放过他了？多尔衮说，我还没这样说。他清了清嗓子，话又说回来，亲情是亲情，王法是王法，我的意见是，暂时免除豪格的死罪，囚禁狱中，削去爵位，没收所属人员，这也是皇上和太后的意见，大家说怎么样？众王爷和贝勒纷纷点头，行，就这么办吧。
天呐，豪格哭丧着脸说，这不是一样要我的命吗？他随即又摇摇头，不，这比立刻砍了我还让我难受呢。他猛地跳起来，多尔衮，不要装什么大度了，你干脆马上处死我算了，老子不要你的狗屁慈悲。多铎也又不满地说，看看，这个王八蛋不识好歹，你照顾了他，他却一点不买你的账。大臣们都站起来，一起指责埋怨豪格。老天。豪格瘫坐回到椅子里，两手抱住脑袋，使劲晃摆个不停。他们都是一帮落井下石的家伙，他在心里说，看到老子大势已去，便都来……他抬起头，看着那些朝他点动的手指，眼睛一阵模糊，似乎那些手指都一下子变成了黑黑的棍棒；一会儿，黑黑的棍棒又变成了黑黑的水流。望着那片朝他席卷而来的黑水，他呆怔了一霎，突然想到了福晋柯丽哲说到的那片大水。天哪，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柯丽哲梦到的那片黑水竟真的淹到了自己。救命，他神经质地举起两手，发出一声尖利无比的叫。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在向着谁叫。
很快，孝庄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多尔衮把座位让给她，自己站在一边。见他这样，众大臣也有些坐不住了。孝庄对大家摆摆手说，你们就坐着吧，我只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走了，这个位置还是摄政王的。她又环视了大家一眼，才款款地说，刚才你们的议论，我和皇上都听见了，而且都一致认为，摄政王做出的这个结论很好，很公正。现在我代皇上宣布，准许大家对豪格的处理意见。大家都纷纷地点头。你们的会议结束了吧？孝庄说，退朝后，你们就按这个决定执行吧。大家一起说，太后英明，皇上万岁，万万岁。
等孝庄再次离开后，人们又列队朝宫外走去。豪格落在了后面，两眼看着守在门外的一队侍卫，两脚一阵阵发软，他明白，只要自己走过去，他们就会像狼一般扑上来，将他紧紧地按住，那时候，他就不会再有挣脱开来，重新大摇大摆走路的机会了。豪格，多尔衮从后面赶上来，把嘴附在他耳边说，你应该给柯丽哲捎个信儿，让他再次来求本王。说完，他又对他做个鬼脸，便背起两手，游哉游哉地朝前走去。多尔衮走了老远，豪格才醒过神儿。多尔衮，他跳着脚喊叫，你这个王八蛋，我就是让你把我碎尸万段，也不会……喊到这里，他突然没有了底气，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以下的话说出来了。柯丽哲，他捂住两眼，只在心里哀哀地叫喊，我的福晋，这次我可要……
六
他说，又一个黑夜过去，李庆发艰难地睁开眼，望着窗口间透进来的几缕光线，知道自己又活到了另一个日子。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连从草席上爬起来的动作也做不成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静待自己生命的余火一点点燃尽，也许就在下一个日子里，离开这个让他失望的世界，再也不要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