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十分安静，除了窗外传进来的雨声，居然没有任何生息。那个哭喊了多半夜的声音也消失了。那是个让他听来觉得有些熟悉的声音，也就是说，他有可能见到过那个声音的发出者，还可以进一步说，那兴许就是他的一个熟人。但他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从他这个房间的角度，也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只能光听他发出的那些动静了。自从那个人被关进这个牢房里后，就不断地哭叫。等着吧，那人撕扯着嗓子说，等老子出去了，非用石头砸死那些王八蛋不可。他一遍遍地叨念着这句话，一开始气焰还有些嚣张，但慢慢地，他也就没有多少力气叫了，这才老实下来。似乎感到了绝望，又呜呜地哭起来。柯丽哲，这回你可要被他抢走了……他又一遍遍地嘟囔这句话，光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悲痛的人。李庆发被这个人搅乱了心绪，止不住也思念起家乡，思念起亲人来。在梦里，他不止一次地看见了妻子，看见了儿子少平，看见了长工赵六，看见了他药店里那些伙计们，看见了那个刻有人形的济世堂招牌，看见了那个居住在黑暗处从没让他见过面的神物，甚至还看见了陈大夫和王五飘浮在空中的魂灵。陈老哥，王老弟，他在心里朝他们说，我就要来和你们相聚了……
牢房的过道里渐渐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走进来了。首先是狱卒的声音，何大人，肃……昨儿夜里自杀了。随着下面这个声音的响起，李庆发听出来，是何洛会那个恶棍进来了。他居然还能自杀？何洛会有些不相信地说。确实是自杀身亡的，狱卒告诉他，您看，他用碗片把手腕上的血管割开了。何洛会这才说，好吧，我即刻就去向摄政王禀报，你们先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伴随着一阵乱乱的声音，狱卒们大概在朝外拖那个人的尸体了。李庆发觉得一个人影出现在自己牢房的栅栏外，便用力掉过头，看见何洛会在朝着自己打量。这个人还活着？何洛会似乎吃惊地说。狱卒凑过来说，是，这老东西生命力强着哩。何洛会耸耸肩说，他就是再强，也禁不住你们不给他饭吃呀。狱卒点点头说，小的明白了。何洛会转身走开去，只有他的声音还留在后面，不要再留着他了，反正他也没什么用了……
杂乱的声响过后，牢房里又寂静下来。随着一阵急风，雨水从窗外飘进来，洒落在他身上，有几滴竟打在他脸上，让他干渴的嘴唇也获得了些滋润。不用你们赶我，李庆发在心里说，我自己也会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他闭上眼睛，思绪很快就变得恍惚起来，不知是进入了昏沉状态还是走进了梦境。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缕烟，从窗口里飘出去，冒着疾风和骤雨，穿越过山林和村庄，来到了自己世世代代居住的家乡。他看见了层峦叠嶂的黑虎山，看见了奔流不止的白溪河，看见了熙攘着人影的李家庄，看见了游动着马车的东阿县城，看见了坐落在路街处的济世堂阿胶店。我终于回来了。他对自己说。他看见妻子出来了，儿子少平也领着他新婚不久的媳妇儿出来了，赵六也一瘸一拐地带着他那帮伙计出来了，甚至那个一直在黑暗中生活的神物也出来了。更让他感到欣喜的是，陈大夫和王五也从天空里飘来了。我真的回来了。李庆发大声喊叫。他撒开两条老迈的腿脚，直朝着他们奔跑过去……
……
他说，在热闹欢快的宴席上，孝庄趁着人们大肆吃喝的间隙，小声对多尔衮说，这回，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说完，就离开宴席，在侍女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走去了。多尔衮思量着她的话，一时有些发愣，竟忘了站起来送她。孝庄走后，人们吃喝得更加放肆了。大臣们一个个走过来，争相和他碰杯祝贺。哥，多铎醉醺醺地说，你好福气呀，她们姐妹几个，你都……多尔衮推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他简单地和他喝了一杯，怕他再说过头的话，便装作去方便的样子，也离开宴席，急急地朝一边走去。
来到一个僻静处，多尔衮停住脚，摇摇头，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下来。这时，他又想到了孝庄那句话。她是不是也有些吃……他在心里问自己。事情的发展的确有些过快，没想到豪格那么不经折腾，说死就死了。于是，柯丽哲也便成了没有归属的寡妇。按照大清朝的习俗，再加之皇上的“恩准”，这个让他觊觎许多年的美丽女人终于被他娶到了门下。也许他太过高兴了，竟然忘记了孝庄的感受，不管她是不是皇太后，这个女人还是一直对他情有独钟的。等着吧，多尔衮在心里对她说，过不了多少日子，本王便让你下嫁给我，到时候再举行一次更加热闹的婚宴，看你还对我说什么？
多尔衮念叨了一气，忽然看见元妃坐在一个角落里，两手托腮，目光呆滞，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知道她这时候心情不好，但也不打算理会她，想悄自走开去。但没想到，元妃却看见了他，并站起身，直朝他走过来。你可千万不要闹。他悄声嘟囔着说。我的王爷，元妃走到他身边，用嘲讽的口气对他说，看你东倒西歪的样子，也不能因为太高兴，就喝得昏了头吧？多尔衮疑惑地摸摸自己的嘴巴，低下声问她，我真的喝多了吗？元妃拉长了声音说，你终于实现了你多年的愿望，别说喝酒了，就是让你学声驴叫，你也会乐意呀。多尔衮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想对她发作，也没有做出什么来。
元妃用尖利的目光看着他，豪格刚死了几天，你就把她娶过来了，可真是急不可待呀。多尔衮避开她的目光，长叹一口气说，我不是对你说了吗？她需要照顾。元妃往地下啐口唾沫，呸，糊弄鬼去吧。多尔衮捂住她的嘴，指指那些在宴席上大吃大喝的人，放低声音说，别闹了，求求你，给我留个面子。元妃挣脱开他的手，你还有什么面子？大清国的面子都被你丢尽了。说完，她就掉过头，大步朝一边走去。这个醋罐子，多尔衮摇摇头，有些自嘲地说，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他发了一会儿呆，不禁便想到了那个引起孝庄和元妃不高兴的人，此刻，她该是一副什么样子呢？他突然纳闷得不行，就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朝新房里走去。
柯丽哲呆呆地坐在布置豪华的新房内，两个侍女站在一边陪伴着她。尽管她头上蒙着红盖布，但从她不断抖动的肩膀上，还是能看出她在悄悄地哭泣。多尔衮把两个侍女支走，关上房门，径直走到她身边，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她顶在头上的盖布揭下来。没错，柯丽哲果然在哭泣。但在他看来，这个美丽女人哭泣的模样也是那么富有魅力，让他禁不住伸出手，在她被泪水打湿的脸上摸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你得到的一个宝贝，多尔衮在心里说，有了她，你也算是得到那些神奇的阿胶了。柯丽哲拨开他的手，把身子扭到一边去。多尔衮在她身边坐下，再次伸出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他这才感到，她的身子有些凉，怪不得她在不住地颤抖。他心里顿然生出爱怜的情感，把她的身子搂得更紧了，似乎要以自己的体温来给她所需的热量。柯丽哲又挣了挣身子，实在脱不出他的搂抱，只好停住不再动。
我会好好保护你，多尔衮安慰她说，从今以后，你就是大清国最安全、最富有也是最幸福的女人了。柯丽哲问他说，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多尔衮回想着说，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再也忘不掉你了，尤其是……柯丽哲看了他一眼，尤其是什么？多尔衮在心里说，尤其是你吃了神药阿胶，你变得更加美丽了以后，我就发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你娶到我家里来。但他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郑重地对她说了一句，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惜的一个宝贝。柯丽哲又把脸扭向了一边，为了实现你的愿望，你竟然……
多尔衮抬手止住她，这句有关愿望的话，他今天已经听到过三回了，而且这三个发出这句话的女人，都是与他结下生死关系的人，这可真有意思。他知道柯丽哲往下对他说什么，但也不想解释，对这个他深爱的女人，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要乖乖地听着。柯丽哲咽口唾沫，也不再说下去了，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多尔衮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搂抱着她，并扳起她的脸，不错眼珠地看她。他要把她美丽无比的容颜看个够。我没有得到那个宝贝，他又在心里说，但我得到了你这样一个宝贝，也算是上苍对我的眷顾和补偿了。柯丽哲受不住他火热的目光，身子一阵发软，不由自主地倒在他怀里。我的宝贝，多尔衮把她的身子压住，喷吐着酒气的嘴巴一遍遍地朝她说，我天下无二的好宝贝……
……
他说，李少平又在梦里看见了父亲。父亲从极远处伸过来一只手，在他头上抚摸了一下。孩子，父亲用哀婉的口气对他说，不要再等我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告诉你娘不要挂牵我，有陈大夫和王五兄弟陪着我呢；告诉你媳妇和即将出世的孩子，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说完，他就抽回手，变成一缕像是云朵那样轻盈的东西，慢慢地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飘去……
一起床，李少平就对母亲诉说了梦里的情景。母亲从儿子脸上掉开眼，转向遥远的北方眺望。唉，她重重地叹息着说，怕是你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李少平蹲下身，两手捂住脸，哀伤地哭起来。尽管自从父亲离去后，他就做好了他回不来的准备，但毕竟还心存着一丝侥幸，但听了母亲这句话后，他知道不能再对父亲的生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不禁悲从心来，泪水夺眶而出。待平静下来后，李少平给父亲做了一个牌位，与陈大夫和王五的牌位放在一起，又置办了一些鸡鸭鱼肉，然后在母亲的带领下，对着父亲他们的牌位燃香、烧纸，十分郑重地祭奠了一番，算是给父亲远去的亡灵送行。
做完了这一切后，母亲把他叫到屋里，从炕洞里拿出父亲临走时留下的阿胶秘方。孩子，以后济世堂再也不能开下去了，母亲把秘方递到他手里，可这是咱老祖辈留传了一两千年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把它弄丢了，你给我好好地藏起来，无论碰到什么情况，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它传下去。李少平先将秘方用一层厚纸包住，再系上一块丝布，最后用一块驴皮裹严了，又在外面缠上铁丝，然后严严地揣到怀里。娘，您放心吧，他郑重地对母亲说，只要我还活着，这个秘方就出不了差错。看着儿子做完这一切，母亲才放心地点点头。
这一天，一个曾在叔父家做过佣人的汉子找上门来。李少平见过他，赶紧让到屋里，向他打听二叔二婶和堂哥的消息。汉子哭着告诉他，东昌府沦陷当天，李庆奎就被抓去软禁起来，清兵们一直劝他投降，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让他为清朝做事。李庆奎宁死不屈，在随后一个刮风的日子里，和妻子一起自缢身亡。李少平明白，叔父这是杀身成仁，誓死不当汉奸，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一个汉人的名节。他克制不住悲痛，又呜呜地哭起来，那堂哥呢？汉子叹口气说，老爷被抓去后，少爷就连夜逃出城去，不知到哪里去了。汉子走后，李少平做好了去找李少文的打算。但天下这么大，又适逢乱世，他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知道“济世堂”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三叔李庆彪从老家赶来，接他们回乡下去。李少平想了想，怕是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为了保住珍贵的阿胶秘方，他们只能离开这里，回老家甚至更远僻的地方去避难了。在赵六的陪伴下，李少平领着李庆彪走出家门，顺着巷子绕到街上，一步步朝店铺的前门走去。自从父亲被带走后，济世堂就关了门，从此再也没有打开。其间，许多老主顾都找上门来，期盼着济世堂早一天重新开业。知县钱谷岫也来过几次，表示县里会尽最大力量支持阿胶业的复苏和发展。面对这一切，李少平总是含糊其辞，没有表露出明确态度，所以像他对父亲的归来还抱有幻想一样，人们也对济世堂阿胶店的开张充满期待。终于要给大家一个说法了。李少平在心里说。
在他的指点下，赵六踮起脚跟，伸出两手，去摘门楣上那块刻有人形的招牌。大概由于手臂抖动得太厉害了，他摘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块不知在门头上挂了多少个年头的牌子摘下来。李少平从他手里接过牌子，用手抚摸着上面那个小小的人形，眼睛一阵模糊，那个人形竟然显露出父亲的影像。李少平把招牌紧紧抱在胸前，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上面。列祖列宗，他在心里哀哀地说，少平不孝，这份家产恐要断在我手里了。他颤抖着手指，把招牌交到三叔手里。李庆彪接过来，用衣襟仔细擦了擦，然后装到一辆马车上去。许多人看到了这番景象，愣怔了一下，都纷纷跑过来，聚拢在门前，呆呆地看着这个没有了招牌的店铺，看着那两扇紧紧闭合的门板。他们都意识到，在东阿县城，这家具有古老年头同时具有良好信誉的店铺终于要淡出他们的视野，从这个曾经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消失了。一时间，人们都欷歔感叹起来。
离开店铺前，李少平在供台上放置了许多食物，有鸡鸭鱼肉，也有蔬菜水果，铺展了一大片。我们虽然离开了，他悄声对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物说，但我不会不过问你的事，每隔一些日子，我就会来这里给你送吃的东西。他已经作出决定，这个店铺永远都不出让，即使济世堂不再开张，但这个地方什么时候都是李家的财产，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给它保留一个栖居的地方。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李少平在心里对它说，你都是李家的一个成员。他流着眼泪离去了。在走出院门时，他又回了一下头，看见院落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房屋、石头和树木，都发出了一阵剧烈的摇动和啸声……
回到李家庄的第一天，李少平过门不到一年的媳妇秀枝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分外招人喜欢。少平娘把孩子抱出来，让赵六用秤称了一下。孩子居然足足有八斤多。少平娘把孩子举到头上，无比欣喜地说，李家又多了一个传后的人。李家的族人都来祝贺，争相把孩子往自己头上举。李少平和秀枝站在一边，望着这番动人的情景，心里激动万分，止不住悲声如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