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镇长
依稀的鞭炮散发出淡淡的火药味,煮肉的农家飘荡出袅袅的馨香雾气,混合上新蒸馍馍的香甜气息,烘托出了小镇浓郁的年味。
腊月二十三,小年儿了。
许国栋此时正盼着她快回来过小年。年头忙到年尾,没过过一天素静日子。前几天她拍板:二十三晚上赶回家,团团圆圆地、愉愉快快地跟他过个小年儿夜。
欠他太多了。她理解。知道自己没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职责。孩子他带着,母亲也没当好。她构思好了晚上向他检讨的提纲,取得他谅解,并给女儿小倩买了新帽子,好叫孩子甜甜地喊声妈妈。按惯例只要向他赔了不是,他还是很好的。
下午她骑车子下去了,还有四五个村的烈军属没有走访过来哩。
有人说,俺懒散,是因为她利索。说她利索俺承认,这是全镇公认的,可我这人民教师也是响当当的呀。没法,俺又当女又当男,涮锅洗碗抹筷子,身上还能没点油花吗?他又看了看表,都过了20多分钟了,还没来,走到门口,朝大路上望了望,黑下来了,已是万家灯火。
许的俺,亲自做一顿高级水饺,对俺爷俩儿表示慰问,尽一次职责。别指望了。八成黄了。他调好馅子,和好面,他又焦心呼啦地到大路上看了看,还是没影。
他心里又气得慌又疼得慌。容易吗当个镇长,黑天白日的在外边“黑窜”。
“催粮派款,刮宫流产”。整天干这。提留没弄完,计划生育突击月开始了,紧接着沉沙池清淤工程开工,催民工一次上齐……河工刚完“火化”又来了。没一样好弄的,没一样不找书记镇长的。
他边生气边高兴地刮着胡子,动作很认真。至到摸着光滑了才收工。还没来。
自己动手。“包!”他手艺炼出来了。水饺包得满漂亮。可是越包越不中,显得笨手笨脚。倩倩直提宝贵意见。心乱得不得了。
快8点了,还不来,是不是……
邻家都放炮、喝酒、吃水饺,欢欢乐乐地过小年了,看咱过的,天底下还有这么窝囊的吗?她心里还有这个家吗?“倩倩,走!找她去”。
平常他很少去镇政府大院,他自己也不知因为啥。
政府院里静悄悄的。在镇长办公室门前站着一群机关上的同志,他慌张地下来车子:
“出什么事了?”
“啊,许老师啊。”民政助理员老张扶住许老师的车子,“李镇长、她病了。走到刘槐庄她就支持不住了,我跟村干部刚把她送来,这不想喊你去哩。”
里间里,医院院长、大夫、护士都在,刚输上液。倩倩喊着:“妈妈、妈妈”。跑过去哭了。
“李昉,李昉,你咋着啦!”他紧张得说:话都转了调儿。
她躺在床上,那么苍白无力。微微地睁开眼看着他,右手擦掉倩倩的泪,说:“不要紧,没事,只是发点烧……”她看了一眼围着的人。“同志们回去吧,没事啦。王书记,您也,休息去吧,明天县里还有会”。
液体一滴一滴地落着,慢慢地流进她的血管。他的心颤栗了……错怪她了。他眼里涌出了泪,赶紧扭过脸去。忽然看见了台历上写着潦草的大字:
今晚回家过小年儿!
原载1989年2月4日《大众日报》
春嫂
庄上一提春嫂,老的少的没不宾服的。十个庄八个村的难找这么能干的好媳妇。春嫂三十了,有人说还跟十八儿的样,显然过夸。不过她那丰满而不失苗条的身段,那身素雅可体的衣裳一配,确实利索。她不光庄嫁活干得好,针线活也棒。东邻西舍的男人训导自己的老婆:“你看看人家春嫂……”
春嫂丈夫玉春在邻乡当团委书记。她在村上当妇女主任还兼着调解委员。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里里外外一把手,忙得井井有条。地里种着四亩棉花,两亩豆子,一亩玉米,家里喂着两头猪,三只羊,一群鸭,一窝鸡。想想就一个妇女照应七亩地,外加这些张嘴物,脚有沾地的空吗?去年,小儿他姥娘给她家一只寒羊。多积肥,下窝羔,剪茬毛……羊毛没剪下来玉春就许愿了:“卖了羊毛钱,你买身好衣裳吧。往后我也省着些,多顾家。”
男人的话把她的双眼搞湿润了。“只要你好好工作,别叫人家说出不是来俺就放心了。俺在家里穿孬穿好一个样,不露肉就行,咋着还不是在庄稼地里滚啊。”
“听说赵庄的士林提起来了,人家沾了大学的光。你们都是同学,你上个函大什么吧。”
春嫂又说。
“那要花不少钱哩。”
“叫我说,花点也值。”
“我想想再说。”
“不上函大不依你。”
玉春走后,她拿着羊毛钱去逛成衣市,问问这件嫌贵,看看那个也不贱,最后倒给玉春买了件白衬衫。“他穿好了俺露脸,男人外边走带着老婆一双手嘛……”
春嫂又下地了,大田飘来阵阵麦熟的馨香,太阳火球般烤着鲁西大平原,刮着西南风,马颊河两岸象蒸笼一样。春嫂汗珠子扑嗒扑嗒地砸脚面,流到脚下的土地里,滋润了棉苗。
春嫂一开门,猪哼哼、羊咩咩、鸡鸭呼呼拉拉迎面扑来,把菜草扔给它们,小院安静下来。
小厨屋一点火烟呼地就满了,上下翻滚,呛得眼红淌泪流鼻涕,地里出的汗刚解下去,灶火坑里又出了一身。
盛出午饭来,又趁热锅做好了晚饭。春嫂该歇歇了。可大盆里还泡着棉衣裳片子,这会洗出来,下午晒,晚上好缝。
晚上,她缝着棉衣,看着灯下做作业的大东。小儿啊,好好学习,将来考农业大学,当农业科学家,研究新机器,把您娘、你的叔叔婶子都解放出来。
大东忽地想起下午放学,村支书通知她娘,明天参加县里“三八红旗手”表彰会。晚上才告诉娘,通知在大桌子上。
玉春到底也听了俺的,上了“函大”。谁不愿意进步哇。兴这哩,俺大人孩子熬的啥?
她美美地构思着未来,憧憬着明天。
静夜进入了梦乡,这是庄稼人养精蓄锐的时候了。春嫂睡下了,她躺在床上,两手抚摸着……还那么丰满、细腻,而富有弹力。她赶紧松开了,害羞地捂上脸……这一夜地破例地久不能寐了。想起了背得滚瓜烂熟的一首儿歌: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电灯加电话,楼上和楼下。
这些多咱实现啊?也快。这不犁地、点灯都解决了,只要对庄稼人的政策不变,俺有的是力气……
原载1993年1月16日《作家报》
丁科
丁科是丁一人科长的简称。
他进了趟省,耳闻,选县长按姓氏笔划排列。丁字理当名列前茅,有机遇时,是大有希望的。故丁科兴奋。
这不,上班放稳提包,泡茶,看报,跟下属刘娟啦几句闲话,啦得兴致大增,提议要看一看刘娟的手相。
看手相,是在省里交三元学杂费,被一小街旮旯里的手相师面授的。立等学会,先生不发毕业证书,要求学员在实践中加深理解,创造性地发挥手相学说。
刘娟伸出肉嘟嘟粉乎乎香喷喷的手。一个手指上一个酒窝。丁科看在眼里,记到心里,且觉得滋味不错。
“男左女右,看右手。”他一只手捏着她的右手,另只手在她手心那纵横交错的纹路上认真地画来画去,高深莫测的样子。
“刘娟命不孬,穿钱纹很正。”
“穿钱纹?”
“穿钱纹是表示一生有钱花。且成财,不做难。”丁科口内打一丝流:“只是……”
刘娟的心提到嗓眼,似大祸将至。他接着说:“寿限不算太长。”
她脸儿一寒……
“也就是活到九十岁。”
她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出一口气:“行,行,很可以啦。”
此事经刘娟的嘴还是传了出去,尽管科长再三嘱咐不要外传。丁科声誉大振。全科忽然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巴结着让他看看手相。
丁科则开宗明义:这不是迷信活动,而是在认识一门尚没被人们认识的科学,大家均得到了精神满足,颇神气。
以刘娟为核心的下属,要欣赏一下他的手相。他不肯,且把手袖到了裤兜里……
但见丁科长手捏着左手心发呆,注视着挤出的一条纹儿……
原载1989年2月21号《农村大众》
桂花
银盘似的月儿挂在中天,又白又亮,象刚切开的白沙瓤西瓜,好甜哟……
桂花从锅里拾出包子,吹吹热气拿起一个就吃。好烫啊!香,也咽不下去,光在嘴里团蛋儿。
……像去年过中秋节,两口儿斗着吃,那才有劲哩!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唱起了这动人的歌声。
哦,他那儿的月亮也这样圆吧?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呀?在前沿?在猫耳洞?在开战地文艺晚会?在想……家?她的脸腾地红了。
肚里的小生命蠕动了一下。她轻轻地抚摩着微微的凸腹。
桂花把敬给月婆婆的月饼、雪花梨、大红枣一一摆上,顺手拿起那双还没纳完的鞋底儿纳了起来。
去部队探亲时带去的那双鞋,是用“枣花针”纳的,战士们象欣赏工艺品似的,争相传看,大加赞场。
“嫂子好人儿,也好活。再来时给我捎双吧?”
“也给俺捎双吧”?
“捎来,我也不穿,带回家,叫俺那口子学学……”
她手下这是第十一双了。
桂花想:他们看见我亲热得不得了,眼睛象火炭儿似的灼人,怎么也得给他们多做几双。她熬了十多个夜晚,手上磨了多少个血泡,折了多少杆针啊,它们加起来等于一,桂花的一颗心!
桂花在纳的这双鞋底上创作了“并蒂莲花针”……她纳几针看一看,她象要把心纳上似的。桂花是村上出名的巧手,剪窗花、绣荷包不离把;接媳妇,送闺女少不了她。丈夫喜欢她俊巧,她喜欢丈夫憨厚;上回丈夫来信说,他一气挑了六个越寇。那一米八的个头,黑塔样,把越寇震了。
她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
“唉哟!”针扎手上了。
一个鲜红的血珠子,从桂花的食指上冒出来。她轻轻地吮了一口,好疼哩……
“他疼我。”
桂花望着这明亮的中秋月儿笑了……
原载1986年11月29日《聊城日报》
香嫂
香嫂一来到镇上,大院里就出现新气象。原因一是香嫂脾气好,身为书记夫人却没太太味。你一个香嫂,她一口兄弟。二是香嫂长得好,好就好到那双会说话的眼上了。
香嫂心里喜:他为的是兴是不孬,要不同志们都跟俺这么亲啊。俺南乡里好说:骡子、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要随群儿,不能摆架子,装样儿。
她要回去了,同志们留她多住几天,可她惦记着年老的婆婆,上学的孩子,还有猪羊鸡鸭一大群张嘴物。还有庄稼也该管了,没闲时候,撂下筢子是扫帚……
天不亮她就悄悄地起来了。
镇委书记要给她送行。
“你躺会儿吧,熬到下半夜才睡。”
“夫人回家,哪有不送的道理?”
“别逗了。这几天误你不少事,你得抓抓紧哩。”
“放心吧,有俺这把子人,啥事也掉不地下。”
“县里,专区里表扬你,俺也露脸。”
她两手把他摁到床上:“我认得车站,没不了。”
“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又是洗又是缝的。”
“俺除了这点本事……真恨当初少念了书。”
“咋?”
“看你累得那样,直想替替你。”
“没事,这还叫累啊。”
“你寻思俺白吃你这几天饭啊?我看出点事来。”
“你想刮刮‘枕头风’?”
“叫我说就说。咋晚上你开会,我看那个跟你瞪眼的同志,说得在理,人家心不差,不能生人家的气。”
“噢—还真不赖,会看纹流啦。”
“那个净说你对的,夸你的,他心里咋样?别看他整天香嫂长、香嫂短的。”
“……还有吗?”
“没了。哎,昨天在伙房里要了份菜,想着给人家菜票。”她把他外间的办公室打扫了一遍,这时他起来……
原载1989年6月17日《淄博日报》
送花糕
我从小好吃花糕。那好吃劲儿哟。“细果子”也比不上。可只有盼到年下才叫吃。
娘蒸花糕是村上出名的。她蒸的花糕,有“钱龙饼”,有“枣山”。有的象蝴蝶,有的象八宝。无一不是枣和白面的艺术品。
“钱龙饼”、“枣山”叫男的吃。娘说男的吃了去“扛山”,“挣大钱”。
那几年没见“扛山”来,也没挣来钱。
有一年娘只蒸了可怜巴巴的一点花糕。馋得我拉拉口水,也不叫吃。
娘说:“小儿,蒸不起花糕了。这个,过了年回您姐姐……”
姐姐是叫一个胡子拉茬的大男人领走的。姐姐才十六。娘咬着牙,泪哗哗的淌。摸着姐姐那两根小瘦辫儿:妮儿,去吧……河东里有山药面儿窝窝吃……”姐姐原身打原身地去了。
大年初三。姐姐回娘家,娘把那几个近乎“工艺品”的花糕,回了姐姐。
快到二月二了,那几个花糕又回到了俺家。
原来姐姐家没舍得吃,用它到了姨家。姨用它到了姑姑家。姑姑用它到了舅舅家。舅舅用它又串了亲戚。亲戚又串了亲戚。亲戚又提来看我娘了。花糕经过这一圈旅游,已梆梆硬了。
花糕并不是贵重食品,可过去穷吃不起啊!
今年初三,姐姐是开汽车来的。
姐姐家包了大枣行、枣场,发啦。又聘来了把式,筹建枣罐头厂哩。
可没少给娘带来礼物,大提包,小提兜的。还有个花包袱,姐姐往大桌子上一放,说:“娘,你猜这是么?”
“……俺不会猜。”娘笑得合不死嘴。
哟!一个特大号的花糕。
原载1985年10月10日《聊城日报》
娃娃媒
媒人说;“三十八岁的二甜梨,还是‘娃娃媒’哩”!他大号叫刘宝玉,跟贾宝玉只差一个字。人长得五官端正,平头正脸儿,有几分人才。
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队里卸了梨,堆到场里准备分。几个活跃分子倡议:来个吃梨竞赛,谁一气吃三十个大梨,就白给他一篮子梨。结果刘宝玉夺得冠军的同时,也得了“二甜梨”的绰号。后来有人给他提过几次亲,女方都是一听他那个“冠军”的来由就吹了。
就这样庄稼人定婚的最佳年龄过去了。后来“三靠队”的“三靠户”,年终决算,算盘一响倒找钱,穷的连买盒火柴的钱都没有,只好操起祖传的取火工具——火镰。二十几的小伙子,腰里一别那玩意儿,倒有了几分农村老汉味儿,嘴还顾不过来哩,他就没空张罗那个事了。
大梨行子,几经沧桑总算活下来了。队里搞承包,“二甜梨”喝了这个“大胆汤”。他招兵点将,一年功夫就够了本,今年收入过了万。
媒人倒挺跟形势的。他那个“吃梨冠军”的“历史”,经她们一说也成了优点:“人家吃三十个梨,你有那种肚量?要不是他肚量大敢包大梨行?”
“刘宝玉要建梨罐头厂了……”
三十八岁的“娃娃媒”都说不胜说。“二甜梨”的标准又高了:第一要漂亮,第二要能干,第三得是高中生,过了门儿还得当会计哩,马虎不得。
他结婚那天可热闹了,迎亲的乐队奏起了欢快的曲子,人声喧闹,鞭炮齐鸣,照像机“拍拍”的一个劲亮。
原载1985年8月28日《中国乡镇企业报》
买表
朱光明未经内当家批准,擅自做出重大决定今天进镇买表。他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镇大街上。乡驻地的镇店逢集很热闹。河南清丰豫剧团在剧院里一天三开箱,外边玩魔术的,说大鼓书的,看小电影的,卖旧挂历的。二里多长的街面卖东西的一份挨一份,小买卖人那巴结顾客的笑象花儿一样开放,他没心思理他们,他要去的是百货门市部。那是供销社的大买卖。到了。有几年没迈这门槛了。他一眼就瞄准了钟表专柜,看着表们那悠闲自得的漫步,随着“滴嗒滴嗒”的音响把他带进了流逝的岁月。
成初级社那年,大丰收。秋后,他进城看病人,社里叫他捎个座钟来。不白捎,另开一元钱的路费。他到城里看了病人,吃点饭就进百货公司。售货员热情地接待了他:“同志,你要买什么?”
“俺要个座钟。”
售货员抱过来一个:“走得很准。”
朱光明手往钱上摸,眼却忙开了别的,忽然看见了小表儿。
“嘿嘿……同志,再添块小的吧。”说罢朱光明伸手要拿。
售货员笑了:“同志,这里不兴添。”
“这里是国营商店。”别的售货员也笑起来,有的顾客也笑,这一笑把他笑毛了,赶紧地赔不是:“同志,俺没文化,可别生俺的气。”
“没事儿,没事儿不怪你。”
他赶忙付了钱,慌慌地走了。
家来对社长一说,又是一阵大笑。社长说:“光明啊,咱快办夜校哩,报名吧,没文化不行了。”农村事昧不住,不到天黑传遍了全村。一直到现在还流传着这样的歇后语:朱光明买座钟——添块小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