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军的这段故事被围观者用手机拍下来，发到了网上，短短的一周内，居然有上万的点击率。虎军被人冠以“以危险行动挽救父母婚姻的鲁莽少年”，尽管“鲁莽”二字带有些贬义，虎军却不以为忤。他一遍遍地看着视频，很惊讶自己当时的勇敢。因为拍摄的手机像素不高，又没有长焦，虎军的身体看上去就像画面中的一只小虫子。小虫子在高楼那儿晃荡着，让虎军觉得后怕。
虎军，啧啧，你牛啊，都成全国名人了！
回到半天云后小伙伴们在他的率领下到犁花墟的网吧里，集体观看了这段视频。大家一边看，一边啧啧地称赞他，多多、南瓜、苦娃三人还凑钱买了瓶啤酒请他喝。
小满和梦圆也不示弱，各给他买了一根冰棒和一根棒棒糖以示祝贺。
那，你爸把那个杨水仙赶走了没？
梦圆和小满最关心这件事。虎军仰头喝了口啤酒，一边得意地点开了另一个网页，点开其中一条题为“小三迫于压力，沮丧离开情夫”的报道给她们看。梦圆和小满推开苦娃、多多、南瓜那几颗满是汗味的头，恨不得把脸伸进电脑屏幕里。
哇塞，你好牛哎！真的把她赶走了！
小满崇拜地看着虎军，漂亮的大眼睛星星一样眨巴着，虎军不好意思地憨笑了几声。梦圆研究了一阵那段文字后，清秀的脸上浮现出狐疑的表情：
虎军，那个杨水仙真的去做了引产，回荆州乡下去了？那个记者是她的朋友吗？要不是她的朋友，那他怎么晓得杨水仙回了乡下？我看你还是再打个电话给你妈妈。
对，问问你爸现在怎样了。还有，他们会把你接到深圳去吗？
苦娃一直对虎军能不能去深圳倍感兴趣。上个礼拜他收到省报子报《都市报》的两份报纸，在“青草地”那版上发了他想念、寻找父母的那篇文章。编辑还特地写了编者按。大前天，《都市报》的一个记者给他打电话，说是看了他的文章后很感动，想采访他，准备帮他寻找亲生父母。那记者比他还亢奋，打算在暑期帮他策划一个大型活动。
我们还联合了电视台，到时要给你拍片子，你愿不愿意？
那记者虽然问的是他愿不愿意，但其实表达的是“苦娃不愿意他们也会这么干”的意思。苦娃对他那种语气颇为反感，推说奶奶有病，暂时不考虑。那个记者的热情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他说他和省电视台三套的主持人佳佳是好朋友，到时他们电视台会和报纸一起行动，这样苦娃找到父母的希望会大一些。
我姓吴，叫吴法。我有个侄子小时候被人拐走了，到现在还也没找到，所以，我想帮你。
那个叫吴法的记者说到这儿时嗓音有些嘶哑。那一霎时间，积在苦娃心里的眼泪决堤而出，泣不成声。吴法让苦娃不要再哭了。因为他下个月要到邻县采访，到时会去半天云看苦娃。
吴法可能把他当成了那个被拐走的侄子，声音越来越温存，道别时彼此都有些恋恋不舍。特别是苦娃，哽咽着一再说，吴叔叔，你一定要来啊！
那天，苦娃打完电话从亲情室出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它独有的温馨。
肯定的！等着我！
吴法的这个回答让苦娃兴奋了好几天。可惜那几天虎军正巧去了深圳。他“寻死谏父”的故事通过老乡的电话当夜就传回了半天云，半天云的老人们齐集在阿庚伯和芋头婆家里，一边骂，一边寻求对策。德富到厦门招商引资去了，没接唐春晓的电话。唐春晓急急跳想去深圳帮虎军，但她又不能丢下一干学生不管，只好拜托在深圳打工的村人照顾好虎军。村人当夜去看了虎军，转达了唐老师的惦记和问候。由于唐春晓说这番话时就站在教室外头的走廊上，正在自习的同学们都听见了。有几个男同学觉得虎军很幸福，私下里问苦娃唐老师怎么那样疼虎军？是不是虎军爸爸送过礼给她？
苦娃当即骂了那几个男生，很想把吴法叔叔的事情告诉大家，这样大家就晓得像唐春晓这样去惦记一个学生不是送礼送得来的，得有爱心。
当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虎军身上时，苦娃在心里独自品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他相信自己离那个光明、幸福的结局越来越近了！蓦然而至的喜悦让他再也守不住秘密，那天在网吧查看完有关虎军的新闻之后，苦娃终于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了大家。
啊，你真的要找到亲爸亲妈了吗？小满娇滴滴的语气惹得梦圆撇起了嘴唇，南瓜大概觉得小满这样说话很奇怪，他不解地盯着她红润的小嘴，问她是不是咬掉了舌尖。
你骂我啊！讨厌的南瓜猪！死腊肉！
小满捶打起南瓜来，南瓜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乐得直笑。虎军经过那场生死劫难后成熟了不少，他先是祝贺了苦娃，同时提醒他注意。
要是你找到了亲爸妈，他们不认你你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呢？孩子丢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哪个会不认哟！除非他们没有心肝！
梦圆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虎军垂下眼皮，有些倦怠地说：
要是他那个爸爸跟我爸一样狠心肠呢？告诉你们，要不是我和妈妈真的要跳楼，我爸那天肯定不会答应我的条件的。
你是说，他会护着那个杨水仙，看着你跳楼？
多多觉得这样的猜测很不靠谱，说话时嘶着冷气，好像牙疼一般。
我爸他，我，我也弄不懂。
虎军那两排又黑又密的睫毛像是沾了水的刷子，湿漉漉地挡住了他的眸子。
现在的大人好奇怪，我不想长大。
小满说着嘟起了嘴巴。
你死脑筋啊，长不大的人就是死人，不要咒自己了。呸呸！
和十五婆生活久了，南瓜变得有些神经。梦圆也讲究口彩，她揉了揉小满的耳垂，喃喃念了几句祷语，多多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哎呀，你们要笑出我的鼻涕泡了！哎，虎军，上次看见小牛哥，他让你有钱赶快还给飞哥，他说呀……多多环视了下四周，神情严肃起来，然后小声地告诉他，飞哥借给人的钱会长脚，一年前借一万，一年后要还二万，小牛哥让你尽快还。
多多有些害怕地瞄了瞄网吧老板，生怕自己的话被他听去。
那是高利贷呀！梦圆有些苦涩地说。这个名词的含义她懂。她爸就借过高利贷，好不容易才还清。
苦娃没吭声，他一直在思索虎军刚才提出的问题，心中的那份喜悦渐渐消失了，黑沉沉的大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迷蒙与沉静。忽然间，他又兴奋起来，告诉大家他上墟捡到了一只狗崽，全身都是乌亮乌亮的黑毛，起名叫黑子！
苦脸说话时俊秀的脸上像抹了油脂，闪现出耀目的光芒。
啊，真的？乳狗烤熟了很好吃的！
南瓜吞着哈喇子说。
你敢拔它一根毫毛，我就揍扁你！
苦娃攥起拳头晃了晃。南瓜嬉笑着躲开了。哪知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虎军这会儿失魂落魄地陷在座位上，眼泪汪汪的样子吓坏了大家。
虎军！
多多想问什么，被苦娃、梦圆一把拉住。虎军盯着电脑屏幕发了好一阵的呆，这才用手背揩干了眼泪，起身往外走去。
回半天云吗？苦娃能够明白虎军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被父母伤害后深深的绝望，是倏忽而至的怀疑与困惑。
不想回家。你说我会不会也是我爸捡来的？虎军转过身，定定地望着苦娃。
苦娃推了他一掌，让他别胡思乱想了。
就是，哪有这样想问题的？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吧？
梦圆家里没有书，从虎军那儿借到的也有限。不过她很聪明，别人说的、书里看的东西记得很牢，而且下一次就能把一些好东西运用到自己的话里。去年村里建了农家书屋，梦圆是那儿借书记录最多的人。她说话越来越有意思了，有时用的成语他们根本没听过。唐春晓为此还特地表扬过她，说她非常好学，而且能够活学活用，是棵好苗子。
不晓得。我这几天一直做噩梦，梦见我妈妈掉下去了。虎军想起了可怕的梦境，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正好逢墟，尽管已经散墟了，梨花墟那两条曲里拐弯的街道还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看着虎军苍白的脸和他凹陷的眼窝，苦娃觉得身上凉凉的。
虎军，你不要太悲观了！我要是你就不回来，非赖在深圳不可，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多多最近得了个外号“老赖”。前段时间他爸爸带了个老板回到半天云，说是想搞什么林产品深加工的项目。德富和村里的一位副乡长陪着那个老板好吃好喝了几天，多多的爸爸虽然是拎包的，也跟着沾光，可惜的是那个老板走了以后屁消息也没有。菊花婶婶有次见到多多，笑着戳了他的脑门一指头，说你爸爸领的那个老板是个“老赖”，大家立即转身把这顶帽子送给了多多，因为多多还真有“赖”的本事。为了还清飞哥的那几千块钱债，他硬是编了个“自己的单车在墟上撞伤了人”的借口，要他爸爸给他三千块钱。多多的爸爸半信半疑，待要自己去找伤者查证，那带来的老板又急着要走，多多的爸爸有求于他，不想失礼，只好找来虎军、苦娃、南瓜一干人来对证。尽管事发突然，事先多多也没跟他们交代，但他们还是从多多快速眨巴的眼皮中读出了玄机，双簧演得天衣无缝。多多的爸爸只好给了多多三千八百块钱。说来好笑，他居然这时才想起问多多，当初多多“赔人”的三千八百块钱哪来的。
借的，从犁花墟小满的表哥小牛哥那儿借的。
这句话出自虎军口中，而且立马得到了苦娃和南瓜的点头印证，多多的爸爸不信也得信。
死东西，你以后给我小心些！你要是在家调皮，等过年回来看我不捶死你！
多多的爸爸以前在村里就酷爱打人，有时打多多，有时打老婆，脾气坏出了名。虽然多多是他极为看重的唯一的儿子，可多多花了他三千多块钱，他心里窝火，愣是当着虎军等人的面暴打了多多一顿。多多也真赖皮，棍子还没落到身上就杀猪般地号叫起来，又是打滚又是坐地，搞得万有公和多多的奶奶心疼得跳脚，二人当即站在多多一边，指责儿子不该打人。最好玩的是万有公，当虎军恶作剧地递给他一根竹竿，小声唆使他打多多的爸爸时，万有公竟然立马照办，擎着竹棍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吓得多多的爸爸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村庄。这之后“老赖”这一外号就像膏药似的贴在了他身上，揭也揭不掉。
臭老赖，谁像你这么赖呀？不过你还真有本事哈，一下弄来了三千八百多块钱！
小满羡慕地道。
虎军，你还没说为什么要这么快从深圳回来呢！
梦圆到底是梦圆，趁大家刚才说话的份，她用身上仅有的五角钱买了六串酸萝卜。酸萝卜原本一角一串，但卖酸萝卜的老奶奶和她有些远亲关系，老奶奶就送了她一串。为了这小小的胜利，她脸上闪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不想看见他们。看见他们我就烦。
虎军三下两下把酸萝卜吃光了，舔着手上的汁恨恨地道。
可是，虎军，你爸不是把那个杨狐狸赶走了吗？小满怕酸，眨巴着眼睛说。
不是我爸赶的，是那个姓杨的生气了。听讲我想跳楼时她挨了邻居的骂，所以去做了引产。
啊，那个细毛毛没有了，好可怜哟。小满不合时宜的同情立即招来了一片白眼。
她活该！那种狐狸精就该骂死她去。
梦圆这方面很偏激。说罢她建议去找阿媚和小牛。
你得赶快把钱还给飞哥。哎，你爸没给你钱还债吗？梦圆纳闷地问。虎军有些茫然。那天发生的事太多，爸妈和他一样糊涂了，回来时妈妈居然忘了给钱！不过这没关系，只要打个电话给爸爸，他肯定会把钱打到阿媚的卡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