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承昱跨进门槛,撩起洒下的水晶帘,一眼就望见正冲着自己会心而笑的哑奴,瞬间的惊诧随即神色如常,他是帝王,怎可轻易在这么多人跟前表露自己的心迹。只是汗涔涔的手来回抚着大拇指上戴着的墨绿玉扳指,昨日在御花园中瞧着她快要沉入水中,仿佛自己心中某个地方也在陷落,没有片刻迟疑,只想着将她救起。
也怪了,平日里都不嫌长的早朝,今日却十分乏味,听着那些个大臣上奏着各地事宜,他的心缥缈似云,闲来荡去。脑海中不时浮现她沉睡的模样,婉然静谧,这感觉太熟悉了。于是乎,在小李子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无事退朝”后,他的心竟莫名溢着笑意,大步朝厢房走去。虽然她是苏亦岚的奴婢,也明知紫宁阁距离不远,可却还是执意要将她送至建华宫厢房养病。
秀儿循声望去走上前矮身作揖,低眸间等待着他朝自己伸出手。栾承昱的脚步停住,视线才转移至她身上,这张脸离自己那么近,却为甚再也勾不起心中一丝依恋,而且薄衫间透出的那股味道也变了,有些浓郁的脂粉味令他不快。他记得从前自己极喜欢将她揽在怀中,嗅着那秀发间的清香,此刻唇畔竟不由得紧闭,可瞧着她定定地站着,还是会心而笑道,“起吧,你身子骨娇弱,往后就不必时常来这里看望朕了。”见她眸底浮现困惑之色,浅笑道,“朕会亲自前往紫宁阁的。”
秀儿缓缓起身,欲上前挽着他的手,却是手还未伸出便看着他已经迈出步子,离床榻越来越近。怔怔愣了好一会儿,胸口隐隐好似被什么扯着,清眸蓦地泛着雾气,低低吸口气不敢大声怕被人瞧出破绽,抬眸清声道,“皇上,瞧臣妾只顾着担心哑奴的伤势便急急赶来了,方才臣妾才想起紫宁阁中还有些事情落下了,这便回宫了。”见他没有动静,心中黯然,脸上只是露着笑道,“皇上的建华宫自然是好的,哑奴能够在这里养身子,臣妾就放心了。”
言毕秀儿瞅着栾承昱没有搭话,便知趣地碎步退了出去,走到雕花木门旁再朝里间看了一眼,看着他深情地眼中只有苏亦岚,梨涡浅露,轻轻将门合上离去。
屋内只剩自己与栾承昱,苏亦岚凝眸定定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涌在心口,眼下却是只言片语也不能说。许是纱窗也被关上了,屋内视线有些昏暗,而那一抹玄黄衬得愈发亮了。
四目相视良久,栾承昱瞧着她脸颊灿若桃花,摸着玉扳指的手没有停下,喉中觉着干涩不由得咽咽口水,就着楠木桌坐下,提起紫砂茶壶朝紫砂杯中倒了满满一杯水,齿间夹着清香,喉际才滋润些,打破有些微妙的气氛道,“太医说你的身子有些虚弱要好好休养。”
苏亦岚闻言心中一颤,右手瞧瞧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还好孩子无事。转念一思,秀儿的手脚也太快了,竟然也买通了太医,将自己的喜脉知而不报,眸中霎时有些黯淡。她的意思也就是栾承璟的意思,看来他从前对自己所说的话绝不只是说说,他想要这个天下。眼眸低垂,玉手狠狠攥紧着衾被一角,前路漫漫,何时才是个头!
栾承昱捕捉到她方才的眼神,迟疑了一会,浅浅一笑道,“你在想什么?”忽然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轻声道,“朕竟忘了,你不会说话。”苏亦岚抽回思绪,眼前这个人虽然没有认出自己,但他能够不顾及身份地救自己,此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奢求,唯一的便是让他的梦做得更大,如今她能做的便是阻止栾承璟。
在弁国时她还未及笄,偷偷溜出去行走在街坊时常听人说起芜国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帝君,对待下人不苟言笑,对待臣子亦是经常怒目相对,后宫佳丽三千,却只有一个萧贵妃独占龙宠,从此她愈发恃宠而骄。而他对于那些不受宠的妃子,除了冷漠无情,便是冷清背影示人。
所以当董太后一字一句说出要自己作为和亲公主嫁给栾承昱时,她心中有百般不愿,恨不能三尺白绫了结自己性命。往昔的想法涌上心头,一切好似就在昨天,不由得暗暗含笑。她还曾气势满满地对雪雁说过,自己这辈子绝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男子。
白云苍狗,过往云烟历历在眼前,她才知道自己竟犯了别人一样的错误。从未走进他坚硬若冰的心扉,就已经盖棺定论他的所有。庆幸的是,虽然一开始自己错怪了他,但上天还是不忍自己就此错过,让自己重新走入他的内心,让她看到他倔强傲慢面具之下的柔软。
嘴角微微翕动,淡淡笑了笑,苏亦岚理清想法径直掀开衾被走下沉香木塌,见着他也瞬间站直身子,矮身做了一揖,美眸流盼伸手指着门口,示意要离去。栾承昱知晓自己虽身为帝君,可有些事情也是要顾忌的。昨日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溺水的奴婢一路抱回建华宫,流言蜚语早已深若泥淖,愈描愈黑。
今日早朝,一班大臣们也是对此议论纷纷,皆言褒姒、妲己之类的红颜祸水会导致祸国殃民。他并不在意,只是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是谁?昨日抱着她在怀中,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发升腾在心中,她是哑奴,为什么却比自己身边站着的苏亦岚更像岚儿。静静站着看着她低眸从自己身边离去,那股淡淡的清香在经过自己身边那一刻时四溢,莫名的感觉萦绕脑海,他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她的手放在心口。
苏亦岚一瞬不瞬地凝视他,虽然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不是现在,她要做的还有很多,美目蕴着惊诧定定抬眸望向他。试图抽开自己的手却被握得更紧,一室之内,气氛旖旎,她不敢再对视他的眸子,怕万一自己将什么都说出口,连他对自己仅有的一点好感都消磨了,反而事与愿违。
栾承昱低眸看着她,那一低头间的温婉,这是他许多次与苏亦岚在一起的时候才有的感觉,紧锁的剑眉缓缓舒展,没有思忖直言道,“不要离开朕!”
不是幻觉而是真实,苏亦岚闻言心内涌入一股温馨的感觉,难以言尽的感动,听着水晶珠帘不时叩打木门的窸窣声音,才将她所有情绪收起,竭力忍住眸中含着的闪烁泪花,娇嫩的手缓缓从那只温热的大手中抽离,眸中含着笑福了福身子转身而去。
跌宕起伏的胸口难以遏制的强烈心跳,若击鼓般越来越快,仿佛随时都会蹦出来。再也克制不住的泪水如注流下,苏亦岚压低啜泣声,立马拭干眼角的泪水,心中默道,皇上,亦岚从未离开过你,而且此生都不会离开你!
缓缓走下石阶,却对上前方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着自己,心中一凝,不由得歪着头将视线看着其他地方,直至擦肩而过后,回首注视着那抹深黑色疾步走进建华宫很是决绝,苏亦岚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立马消散。任萧尘本就是栾承昱身边的贴身侍卫,自然时常出入建华宫。转念一思,眼下自己这个身份出现在这里,才会引起旁人的猜忌吧!
浅浅笑着离开大殿,沉重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抬头掠一眼一望无垠的天空,一阵秋风吹过,转头将建华宫悉数看在眼里,曾经这个巍峨森严的大殿让人望而生畏,如今却是她最愿踏进的地方。
穿过笔直的阡陌大道,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溺水的明湖旁,静若无痕。前方静谧的枫林红的似血,层林尽染仿佛要将一切点燃,令人沉醉其中。苏亦岚舒展四肢,恣意地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唇畔的笑意未曾消减。
忽然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冷笑声,苏亦岚扭头看着妙雪迈着笃实的步子朝自己靠近,虽感觉到空气中隐隐透着的诡异气息,却还是笑脸盈盈以对。
妙雪皱了皱眉头,抱拳并肩站着看着眼前一泓如墨绿宝石般的湖水,余光不时瞄着哑奴,紧抿的薄唇微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接下来我的问题你只需点头摇头即可。”见她颌首点头,眸中闪过恨色道,“我家主子是不是被你家王爷所劫持?”
苏亦岚熟稔她的性子,一根筋到底,若是心有疑惑必定会想尽办法寻找答案才罢休,也不愿瞒她只是轻轻点头。妙雪见状,清眸之中难掩的怒气,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才觉着舒坦,叉着腰瞪着哑奴道,“栾承璟这个混蛋欺人太盛,仗着自己的身份显赫,便这样糊弄人吗?真是可恶,若是哪次被我在宫中瞧见,本姑娘定要让他自食其果。”
苏亦岚将她的表情纳入眼里,没有一丝讶异之色,似是意料之中。妙雪看着她一副淡然的模样,攥紧的拳头竭力藏在腰际之下,眸光闪了闪压低声音道,“我家主子自从失踪回宫之后,整个人的性情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一切是不是栾承璟那厮做的手脚?”
苏亦岚愣了愣,果真不枉她跟在自己身边,还是看得出那些破绽,可为什么就是没有认出自己。真想告诉她自己便是苏亦岚,可想想她那张比剪刀还快的嘴,转瞬脑中便没了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