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紫宁阁画堂前的清湖之上,隐隐好似笼着一层薄纱。苏亦岚倚着绿窗极目望去,虽月明星稀,却是清光不减。竹影摇曳,在夜色中增添了些许静谧。
一株粗壮的槐树临窗而植,如今已经长得极高,依然傲然挺立苑中,风过簌然有声。屋内只燃着一盏素纱宫灯,灯光不免有些昏黄,在这寂静如水的夜里,越发衬得寂寥。
澄澈空明的皎月高高挂在天际,一轮圆月,两地相思。思绪不由得深深陷入往昔,那时她还是个茫然无知惴惴不安的尹灵素,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知道许多秘密的苏亦岚,而且眼下这副身子还身怀六甲,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虽知道栾承昱是在意自己,故而不允自己随处走动,可整日里呆在这个紫宁阁,多少有些无聊,尤其幽月公主已经离去了。身边连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都没了,她满腔心思无处可说,只能在宫中好生养着身子。
一日复一日,如此下去,她真有些担心自己会心中郁结难消弭。皇宫如此安静,静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她宁愿在建华宫书房陪着他一起。而不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处在孤寂的紫宁阁里静候佳音。
连连叹了几声,攥着丝巾的手无力地垂着,斜倚着任夜风吹拂,发丝打在脸上,也让她更觉清醒些。这些日子,她都有些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亦时常会半夜中惊醒。
梦里金戈铁马,厮杀声撼动整个芜城,殷红的血溅满宫殿,惊醒之后,坐起身子拭干额际的虚汗,她才恍然大悟,乃是梦一场。只是每每攥着绯红合欢苏缎衾被,她的心都莫名跳得极快,手里也是汗涔涔。她怕梦里那一切都成真,虽然知道惊变已是不可避免,可想着血流成河,那些熟悉的面容,她的心竟一阵隐隐触痛。
妙雪将做好的芸豆糕端了进来,可瞧着少主如此模样,竟不知该不该唤她,只是静静候在一旁,闻着悠远的坼声穿过层层珠帘传了进来,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唤着她。
苏亦岚本在思忖,没提防心中一惊,美眸睁得极大,有些惊诧地望着妙雪,良久才回过神,不愿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立马将绿窗合上,转身行至楠木桌旁,捏起一块酥软的芸豆糕吃下,淡淡笑着并不作声。
妙雪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望着眼前这个曾经与自己相伴三年的少主,如瀑秀发垂至腰际,透着隐隐的清丽,容颜依旧娇美,只是那双剪水双眸似乎没了初见自己的纯净,多了一丝疑色。虽然她从未对自己说出口,可是妙雪还是感觉到了。她知道少主顾及的是什么,而这也是萦绕在她脑海中一个极其纠结的问题,至今她都不知该如何做。
何时起,她们离得如此之近,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这种感觉,她一点也不喜欢,她总是不住地想起在苏府的日子。看着少主与少爷一起习剑,一起吟诗作对,她虽不懂有些羡煞,可还是喜欢那种温馨的感觉。
亦忘不了少主与自己女扮男装,和少爷一同去庙会,路遇蛮狠无理之人,一起动手对付。对待老弱病残,施财救济。那时欢声笑语,如今四目相对却是无言。是这时光催人,还是世事多舛。
虽然每次少主险些被贼人所伤时,都是少爷出手相救,可是她心中并不觉着有甚异样,只因她知道,少爷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少主过得安好,而她的心中亦是希望着少爷能够过得好。虽然她知道这辈子少爷都不可能对自己心存他念,可是能够时常听着他对自己说话,能冲着自己露出笑靥,她已经知足了。忍不住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抚着另一只手腕处的玉镯,今生能戴上它,她的心里已是知足了。
瞧着苏亦岚吃完了一块糕点,妙雪立马将泡好的雪顶含翠倒满青花缠枝莲纹杯中,手触着杯身确定不烫之后才递至苏亦岚跟前,唇边挂着笑道,“少主,这是妙雪从内务府刚领来的雪顶含翠,您最爱的,如今喝杯茶润润口。”
苏亦岚嗯了一声,双手接过,径直就放至鼻际,嗅着那幽幽茶香,醇厚清雅,茶色墨绿,呷一小口只觉清然,复又饮下一口,唇齿间残留着浓郁之香,沁人心脾。伸手轻轻掩着茶盖,并不曾说什么,只因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怕自己不过随便几句话,传入苏振元那只老狐狸耳中便会将一切都猜透。皇上已经派任萧尘暗中联系各方把握重兵的将领,也在暗中调查萧子攸还有栾承璟密谋的证据,如今唯剩一个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机。
上次在倾城苑听到的那一番话,每次苏亦岚想到都觉着心中发寒。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被他瞧在眼里,牢牢掌控着,一想到自己还曾将他视为最敬重的义父,苏亦岚忍不住浑身打着战栗。终于明白什么是难以捉摸,什么是波谲云诡。
原以为跳出了董太后的魔爪,自己便可以恢复自由身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头来却是走进了另一部棋局。原本已经明朗的有关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在那一夜变得迷雾重重。她一直想寻个机会将所有迷惑都了解清楚,却无人能够告诉自己。
许是一直陷入幽思,苏亦岚双眸空洞地望着其他地方,竟没意识到自己想要放置桌上的茶杯并未至桌上,便从她手中滑落,摔至地上,哐啷一声,碎片满地。妙雪见状立马俯下身子将碎片拾起,却是心中一急愈发手脚忙乱,手背竟硬生生被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顷刻殷红的鲜血不时冒出,顺着雪白的手指滴落。
苏亦岚适才回过神,立马蹲下身子将她扶起,拿来纱布止血,旋即涂抹点药膏,才仔细的用纱布替她缠着那有些深的伤口,柳眉微拧,难掩的心疼,不住地问道,“我可弄疼你了?”
妙雪望着低眉敛眸替自己包扎伤口的苏亦岚,鼻尖一酸,难以遏制的泪水流下,趁着她还未抬头,立马拭干,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淡淡笑对她摇头。
望着她低头间难掩的淡雅,妙雪忽而微微笑着,少主终究还是担心自己的,虽然她心中或许对自己已经有些罅隙。她明白少主为何会选择如此待自己,因着少主已经找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可是他是帝王,有些事情可以放得下,有些事情却未免看得开。他是九五之尊,他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曾经骗过他,曾经爱过别的男人吗?忽而另一只手紧握着苏亦岚,只轻轻道,“不管您如何待皇上,在他眼中,您始终都是苏振元的女儿。”
苏亦岚拿着纱布的手忽而一颤,稍稍停了一会儿,立马又接着缠绕,确保一切皆好才做回木墩上。她知道妙雪所言,是在告诫自己,三思而后行。即便皇上对自己如何垂爱,若终有一日撕破脸皮,他得知了自己乃是青龙帮少帮主,得知了自己回宫的目的,得知了自己曾经爱过栾承璟,万千宠爱也许只会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泥淖之中。
其实她何尝没有这样想过,这亦是她为甚没能将所有事情悉数告知他的缘由。若他只是个寻常人,便没有那么多顾忌。可他是皇上,他的心思,有时候她亦是不可揣摩的。
本以为那场大火已经将她的心烧成灰烬,可他竟在无声无息间走入了她的生命之中,她的心再次悸动。尤其是从小李子口中得知他便是七年前自己救得那个少年,所有的犹豫、徘徊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美好还有憧憬。
妙雪知道自己一语已经击中了她心底的最深的柔软,便不复再说,只是凝望她,良久才开口,“夜深了,少主也该休息了,妙雪这便先行告退了。”说罢欠身作揖,朝门口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步子,扭头淡声道,“少主心系皇上,妙雪深知。妙雪亦是个长情的人,不会忘了少主曾经对自己所说过的话,更不会忘了少主对自己的好。”言罢大步走出去,缓缓将雕花木门合上。
咯吱一声被关上,屋内再度变得哑然无声,苏亦岚有些不习惯,只披了一件粉色芙蓉苏缎外裳在身上,准备妥当一切之后,推开木门,侧耳凝听四周无声之后,足尖点地,轻盈飞身而上,苍茫夜色之中,唯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行走在宫檐之上。
忽而行至祈福殿东侧的一间厢房门前,听了下来。苏亦岚环视四周无人,屋内亦是熄了灯,没有纹丝动静,确认无人在内,轻轻推开木门,轻声走了进去,借着从方格窗棂洒下的银辉,仔细看着屋内所摆放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