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承昊将脸微微一低,拧着的剑眉才有所舒展,忽而伸展双臂,抬眸望着碧蓝如洗的天际,风声采入耳畔。倏尔低眸,看着那天水相连成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竟笑了。侧过脸淡淡看着苏亦岚,抱拳在胸口,淡声道,“芜国虽大,却已无本王容身之处。这么多年了,本王也该让自己的心好生静一静。”转眸看着前方,“你想要什么,本王不清楚,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说罢,低眉敛眸陷入沉思。秋风过,那宝蓝色的衣袂在风中卷起,顷刻便挪动步子,大步离去。
斜晖洒落,丝丝扰人心肠。苏亦岚目送着那抹颀长的身影离去,心随着他的渐渐远去越来越痛。这辈子他已经放弃了那么多,唯一想要的却是怎么也留不住。他待自己是极好,可自己于他却是有些残忍。亲手将他的回忆切断,还要他忘记,她有些痛恨这样一个自己。什么时候起,她也变成如此无情无义,咬咬唇不让泪水流出,却丝毫感觉不到半丝痛意。
漫天的往事扑卷而来,袭上心头,将她狠狠碾碎一般。曾经的美好,眼下已是残缺不堪。轩中听风,对酒邀月,这世上再无一个人能与自己如此。她只想拖着有些虚软的身子回了紫宁阁,倚着卧榻歇息片刻,孰料在半路中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倪太后。
那顶系着金色彩球的凤辇离自己愈来愈近,苏亦岚深知避而不见已是不可,索性下定决心在十步之遥处便矮身作揖,恭候着。偶尔抬眸,似乎能够想见那低垂的绣着飞凤在天的帘幕后那双锐利的凤眸,恨不能将自己生吞活剥了。
竹香轻轻一挥手,扛着凤辇的宫人便轻轻放下凤辇。绣帘被竹香缓缓撩起,倪太后在她的搀扶下迈着细碎的步子朝前走着。
苏亦岚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余光不时掠向倪太后。多日不见,看来卧病在榻后她老人家的气色好了许多,脸上红润不说,身子骨也愈发硬朗了。虽是低眸,她分明感觉到那一双锋利的凤眸狠狠扫向自己,却还是挤着笑靥柔声道,“臣妾苏亦岚,愿太后娘娘金安。”
倪太后并未搭理她的话,只是朝竹香递个眼神。竹香暗暗点头,伸手一挥,屏退了在旁的宫人们,悠长的皇城夹道内,只剩自己与倪太后,而竹香不知在远处什么地方候着。
眼下腹部被白绢束着,这个姿势令她觉着有些不舒适,额际也密密麻麻岑着一层淡淡的细汗。倪太后犀利的眸光凝视着苏亦岚,满腹的恨意,心中漠然,见她作揖良久才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心中想着对哀家怎样,哀家心知肚明,起吧!”
苏亦岚闻言缓缓起身,羽扇般的长睫低垂着,望着一旁朱红的宫墙。今日不期而遇,谁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她老人家特意来了这里,又屏退了众人,必定不是只为了与自己谈谈心。
“你是个聪明的人,哀家从第一眼瞧见你时便发现了。”倪太后淡淡说着,仿若无事,“哀家虽不知苏振元是从何处寻得你,然后安排你入了宫。但是有一点可以确信,你那个所谓的爹,苏振元此举必定是下了一番苦心。”
苏亦岚本来思绪纷乱,听着倪太后这番话,不由得快速掠一眼她。岁月沧桑,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过多的霜痕,反令她浑身透着一股震慑之意。三年前,如自己初见她时一般。
那时她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后,还是心存些许敬畏之意的。但不过匆匆几月,她的狠辣无情令苏亦岚有些惊骇。她的心深不可测,手腕亦是冷酷无情,一切只为了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力。
曾经为了保住后位,她听从亲近大臣的意见,用掉包之际将娘亲除去。后来,为了保住母家的荫庇,她居然狠下心来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如此野心,如此毒辣,当真是令自己心生寒意。
她恨娘亲,亦将那份恨意转移至自己身上。今日之行,她绝不只是为了与自己单纯地说说话。隐隐的不安升腾在心口,苏亦岚莞尔一笑,柔声道,“太后慧眼识人,必定心中已有思量。亦岚亦深知自己说什么,都不能打消太后心中思虑,故而还是不敢多言,以免失言。”
倪太后冷冷一笑,强忍着心中不悦,鎏金护甲状似无意掸过衣袖,沉声道,“哀家就喜欢与聪明的人说话,不过今日你倒有些自谦了。哀家还想着今日遇见你,想要与你好好说会子话呢?”
苏亦岚立马欠身道,“承蒙太后垂爱,只是臣妾出来久了,觉着身子有些不适,故而想回紫宁阁歇息一番。来日定会寻个好日子去凤仪宫,好生拜见太后,与太后叨扰一番。”
倪太后闻言,眉头紧皱,开始抑制住的怒气怎么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直勾勾地瞪着她厉声道,“苏亦岚,哀家好意待你,你便这般不识抬举,”走上前紧紧拽着她的手道,“哀家说什么便是什么,由不得你。今日哀家见着你,只想告诉你一声,休想觊觎后位。即便皇上想让你登上,哀家拼死也不会让你如愿。”
如此举动,苏亦岚并不觉着惊讶,反而唇畔逸出冷笑,看着她低声道,“这才是臣妾所认识的太后!”
倪太后见她灿若银莲的笑,心口竟莫名跳得慌,立马甩开苏亦岚的手,背对着她道,“你笑什么?”
从前苏亦岚有些害怕对上倪太后那仿佛能杀人一般的凤眸,如今她已经成长了许多,那眸光再也不能震慑住她,反而令她觉着好笑。倪太后会有如此举措,不过是心中有鬼罢了。
没有得到回答,倪太后转眸望着她,伸手指着她呵斥道,“大胆苏亦岚,你竟然敢如此与哀家说话。”
苏亦岚仿佛没有听见她那斥责的声音,只是眸光有些冷凝,“臣妾只是替皇后觉着惋惜,听说她与臣妾是同一年生的,如今却是天人相隔,臣妾心里难以遏制的觉着遗憾。”
倪太后没有料到她如斯说,风轻云淡说着,“你的小聪明,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口中说着不想要,心里却是比谁都狠辣,说不定哀家一转身,你便撺掇着皇上立你为后。”
苏亦岚定睛看着她,皇后尸骨未寒,她不但不曾提及,眼下还如此淡然地说着那冰冷的话语,嗤嗤笑了一声,冷声道,“臣妾真替皇后觉着不值,她失去了那么多,还搭上了性命,今日她香消玉殒,太后您老人家却只字未提。”
“别在哀家的眼前惺惺作态,你心中巴不得将汐儿除去。”怒目而视,含着嗔意,倪太后一股脑儿将心中所思道出,“苏振元送你入宫,其居心何在?若不是为了后位,那必定是为了其他,或者他想要的是……”正欲走上前凑在苏亦岚耳畔细声说些什么,却见着竹香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急急跑向自己。
看着竹香伏在她耳际絮絮说着什么,瞧着倪太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苏亦岚心中已明了。只镇定望着,攥紧的丝巾低低垂着,看着那个方才对自己还是言辞交加恨不能用眼神凌迟了自己,如今听着昭王离去的消息却是这般揪心的倪太后。
苏亦岚心中滑过一丝冷然,替栾承昱觉着惋惜。或许,她虽生了他,却不曾记得他亦是她的儿。所有人都觉着皇上对太后太冷漠,甚至有人暗中说皇上不尽孝道。唯有苏亦岚知道,栾承昱心中是何等的凄怆。眼前这个女人,给了他生命,却没给过他一丝温暖的关怀,忍不住脱口说道,“臣妾一直有一事不明,今日索性直言道出。当今皇上与昭王都是太后亲生,可为何您待皇上与昭王却是天壤之别?”
倪太后神色有些恍惚,只错愕了片刻,美目之中难掩的失色,回过神眸露精光,忽而箭步上前攥着苏亦岚的衣襟恨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昊儿离开的事,是不是你,暗中唆使哀家的昊儿离开哀家。”
苏亦岚心头一震,她的眼里果真没有皇上,一颗心只有昭王,冷冷浅笑一声,缓缓拨开她的手指,有些怒意,“昭王会有今日,太后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您一手造成的。”
倪太后美眸有些疏迷,心中一滞,往后退了几步,任由竹香在一侧搀扶着自己,朱唇禁闭,思忖了一会儿才道,“你胡说,哀家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如今他怎会狠心离开哀家。方才哀家的探子来报,说他与你一同在听雨轩,若不是你,他怎会做这样的决定。”
冷冷哼了一声,苏亦岚美眸一凝,无言以对地望着倪太后,长吁口气,“您是太后,您若非得如此怪责于臣妾,臣妾亦是无可奈何。”
“昊儿,昊儿。”倪太后心头一阵飘凉,头脑一片空白,失声地唤着栾承昊的名字,揪着的心一截一截搅荡着,疾步上前走着,却是不知该朝什么地方走去。
苏亦岚冷冷望着她这些举动,心底却没有丝毫颤动,凝声道,“臣妾心想,此次王爷是铁了心要离去,不会再回来了。”
“住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倪太后心中一跳,她知道昊儿心中还在怪罪自己当年的一个决定,可是都已经七年过去了,他也该原谅自己了。
淡淡斜阳,照射而下,苏亦岚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很不是滋味,只做了个揖不愿多言便离去。昭王曾经离宫几次,只是这一次过后,他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