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高高秋光清,秋风袅袅秋虫鸣。
一日里安然无声地过去了,在外人眼中,苏府今日是个团圆的好日子。苏振元远远瞧着爱女自宫中归来,喜极而泣,竟几度哽咽得说不出话。两鬓有些斑白的发丝,今日愈发显得他苍老了许多。老泪纵横的脸际,亦是写不尽道不完的喜悦之情。
有那么多人看着,那么多只耳朵仔细听着,苏亦岚自然知道该如何圆了这个场面,亦是从宽大的绣着缠枝莲纹的箭袖之中抽出木兰丝巾掩面而泣。泣涕涟涟,泪水几欲湿了衣袖才作罢。
一旁看着的下人见状,眼眶里也是泪珠在打着转,都不忍再多看几眼,只是别过脸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心里也都沁凉如冰。自幼二小姐便体弱多病,整日里经过小姐闺阁时都能听到从里头传来的咳嗽声,那一声声凄怆的声音仿佛打在人心上,闻者莫不替其捏一把汗。老爷素来疼爱二小姐,四处替她寻医看病,一直没什么好转。因得的是先天便有的哮喘,所以二小姐从来都是遮着面纱示人,府中上下除了老爷与少爷,恐怕再无人见过她的真颜。
于是坊间里便传了一些流言,说苏家生了个绝世丑颜的二小姐,身子孱弱,更有甚者说她会给苏府带来灾祸。如此种种都只是听说,从没有人见识过面纱之下的容颜。
直到三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春风拂过万条丝绦,漫天飞舞的柳絮飘洒而下。澄净的湖面如镜,映着两旁种植的绿树红花。亭台水榭旁,风中偶尔飘来几声银铃响脆般的笑声,采入耳际。
杏花树下,蛱蝶翩跹起舞,欲舞尽天下之美。紫藤秋千在空中来回划出优美的弧度,众人才发现视线之中忽然闯进了一个穿着浅青色竹叶纹掐花对襟长裙的女子,肌肤胜雪,柳眉如烟,仿若二月里头那一抹不经意的春色无息间撞入眼帘。
只那一个晴日之后,所有的传言都烟消云散,不攻自破。从此,苏府多了个貌似天仙的二小姐,气若空谷幽兰,待下人亦极是体贴关怀。是以在得知二小姐要回苏府的时候,一些曾经伺候过的下人都早早地在苏府朱门口候着。若不是妙雪在侧瞅着时机插话,指不定父女二人还要伤心至何时。
一更时分已到了,回想着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苏亦岚只觉着莫名好笑。看着一旁的妙雪正在将带来的细软收拾放好,苏亦岚微微一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一样。
微微撩起青络珠玉帘,环视屋内熟悉的一切,榧木书架之上的医书还有各类诗集都还在,屋内一隅摆放的鎏金香炉内焚着的正是自己素日里喜欢的瑞脑香,而且绿窗前头摆放着几株木兰花,淡淡散发着清香,嘴角止不住逸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天色已是黑了一片,管家也差了一名长相白净的丫鬟送来些芸豆糕与时新的果蔬,那女子瞧着屋内有些昏暗,便连忙掌起了几盏羊角灯。苏亦岚单手撑着额际眉眼间已略微显露些倦色,有些慵懒地靠着美人榻坐下,另一只手搭在雪狐镶边芙蓉花开褥子上,伸手触着甚是柔软,许是白日里颠簸了些时辰,竟有些恍然想入睡的感觉。
眼睑只觉异常厚重,不时往下垂去,顷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一侧倾去,差点磕到一旁的紫檀木桌。恍惚之间,苏亦岚隐隐感觉到脸颊传来的温度,还有一只长着些许厚茧修长的手。四下里骤然间静谧到极点,苏亦岚无意间抬眸,视线之中模糊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自己跟前,朗目疏眉,她的唇畔亦不时露着笑意,依旧将头靠在那只厚实的手心之上,柔声道,“皇上,你怎么竟也来了苏府?”
轻轻一声,似一粒极小的石子丢掷湖心泛起淡淡涟漪,若秋风扫落叶般无声无息而至。苏晋尧满目爱怜之意地注视着那张白玉似的脸庞,如今真切地就在自己眼前,甚是欢喜。虽然她方才迷糊之中嚷着那个男人不是自己,可她与自己离得如此之近,与那时教她习武一般,和她一起逛庙会时一样,他亦无所求。
能这样守在她身旁,看着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的心已是很满足。缓缓将她身子扶正,轻轻躺在美人榻上,掠见一旁的灰鼠皮褥子,赶忙取来替她严严实实盖上才觉着心里踏实些。
妙雪本在内室将带来的衣裳都悉数放入黄花梨木柜,却听着外间传来隐隐的动静,索性放下手中忙活的活计碎步走了出来,只是忽然透着镂空凫雁水鸟嬉戏插屏掠见那赫然的一抹深紫色交领长袍,她的脚步没缘由停留在原地。
伸手拽着一旁的珠帘,屏声敛气不敢发出声响,清眸之中泛着汩汩柔情,看着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染墨似的黑发不扎不束垂着,甚是飘逸,腰际束着一根白玉腰带,许久不见少爷越发玉树临风了。转而想起了少主白天对自己说的话,妙雪只觉脸颊烫烫的,禁不住伸手捂着,怕被人瞧出自己的窘态。
清眸之中难掩的跳动之色,那是见着心上人才有的悸动,妙雪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如此没有顾忌。从第一次见着他时,她便成了这样,如今好些年过去了,隔了许久再见着他,整颗心只若击鼓砰砰直跳。
看着他目若秋波,妙雪忍不住在多看了他几眼,一如从前自己偷偷在一侧暗中偷窥少爷的一举一动。那种难以克制的窃喜,再度涌上心田,似琼浆美酒令她陶醉,丝丝入心难以忘怀。
她知道自己不过一个身份卑贱的婢女,而他乃是苏府堂堂大少爷,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能文能武,云泥之别早已刻在心上。从来她都不敢妄想着能有一日,自己穿着朱红暗花并蒂莲织锦缎霞帔端坐在沉香木塌旁,然后等着他大步走向自己揭起红喜帕。梦中,她亦未曾如此想过。他虽在自己的梦中,却永远都只是背影示人,渐行渐远,遥不可及。
顺着他那白皙朗俊的脸庞往下看,妙雪看清他眸中满是关怀地凝视着少主,神色有些恍惚,虽早知会如此,可心中还是仿佛被什么狠狠揪着,思绪刹那间忆起了往昔,无尽的痛楚赫然跃在心上。
她喜欢在书房内看着少爷执着卷册吟诵,虽然自己许多都听不懂。喜欢守在一旁替他研磨,看着少爷甚是认真地手握狼毫笔在宣纸上酣畅淋漓地挥洒,若行云流水,即便她不认识那素白宣纸上的字迹。在后院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他执剑挥舞,片片残红坠落至银剑之上,掩盖着剑身散发出的寒意,虽然她的功夫不及他一成。
羽扇般的长睫低低垂着,美好的回忆渐渐浮现在脑海中,妙雪的神色松了松,春水般的眸子泛着晶莹的泪花。或许他不曾记得,他亦曾教过自己习字。那一刻似乎永远留在了她的心间,周遭都是美好。
杏花如雪绽放枝头,一簇簇,于和煦阳光之下发出清香。飞燕归来栖于画梁之上,风吹过,栏杆边的垂柳如烟拂起。书房内正对着的纱窗被打开,春风溜了进来,将水晶帘吹得窸窣作响。
她本在一侧擦拭着沾染灰尘的书架,却听着少爷朗声问自己可识得字,她连连招手示意,柳眉间亦是难掩的失落之色。而他似乎瞧见了自己眸中的黯然,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招。
那一刻,她的心跳动地极快,素手紧紧攥着抹布,想要挪动的步子却怎么也不能移动,只愣愣停留在原地,轻轻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做,只伸手轻轻捋顺有些褶皱的衣裳。
再次抬眸,他已不知何时就在自己跟前,离得如此之近,望着那双澄净的黑眸,妙雪脸颊绯红如霞忙低下头,听不清他口中对自己说着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随即跟在他身后一步不离。
不时抬头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她的心里也止不住偷着乐,嘴角似乎咧到耳根子,脸上却还是装着淡然的神色。心中一直想着旁的事情,竟连少爷停下脚步也没发现,若不是及时刹住脚步,再一会儿她便要撞入他的怀中。
从前每次擦拭紫檀书桌时,她都会心存好奇地翻阅着少爷岑经翻看的书卷,也会将他已写好的卷轴打开仔细看着,可是横看竖看,都是瞧不出什么东西。直到那一日,他极是耐心地教着自己书写自己的名字,从那日起她才认得妙雪那两个字。而后她也会悄悄地拿着一些书籍仔细看着,每逢不认得的字时,便会央着少主告诉自己。眼下她亦能渐渐读得一些诗词,偶尔也能看懂那些个诗人词人想要喟叹什么。
每每读至令人动容的词句时,她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恨世间圆满之事太少,恨南北西东别离无常,恨时光匆匆将一切美好都吹淡,恨明明惺惺相惜却不能在一起,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是少爷,亦是自己的一日教书先生,只是他一定忘记了自己这个学生。她多想捧着书卷跑到他跟前,满心欢喜地告诉他,她也能读懂那些生涩拗口的诗词,亦能与他推敲其中字句。只是当所有的喜悦都攀上眉梢时,只消一刻,她的心便昏沉沉跌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