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沉沉,深宵无人语。烟炉香冷,知与谁共?
满地清辉洒落中庭,月冷霜寒,仿佛撩拨着人的思绪。二更将至,还是没有什么消息,苏亦岚不由得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满腹心思写满眉梢。攥紧的双手合十握着,惟愿大哥能够追上妙雪,一切都相安无事。
屋内香烟缭绕,偶尔传来咯吱一声,苏亦岚脸露笑靥扭头望去,不过是从虚掩着的绿窗漏进来的夜风,并没有人影,深深叹了口气。美眸中难掩的清冷,束腹的白绢已经取了下去,却为何眉头难以舒展,心里亦是冷澈,仿若被漫天飘雪浸湿。
屋内几盏亮如白昼的羊角灯,苏亦岚看在眼里觉着不舒服,袖手一挥,几只银针快速飞出,精确地将灯火熄灭。只留两支滟滟的红烛燃着,哔哔啵啵的烛火星子乱窜,随即整个屋宇都被无尽的寂寥所淹没。
苏亦岚坐在美人靠上,将灰鼠皮芙蓉纹褥子盖在身子上,似乎只有这样那无边的冷意才会被消散。右手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羽扇般的长睫低垂,沾着些晶莹的泪花竟有些模糊。
她并不是想将妙雪推开身边,只是想在一切黑暗来临之际,替妙雪寻个最好的归宿。却原来自己所做作为,已经伤了她的心扉,蚀骨一般的冷澈,将自己与妙雪硬生生隔了开来,她们之间已是隔了万重山。
昏暗的烛火罩着一室,苏亦岚满脸懊悔,怪自己为何没能将一切说破。原以为自己是替她着想,到最后不过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静静坐着,听着从纱窗外传来的窸窣风声,心里比任何时候都宁静。
回想着过往的种种,鎏金镂空雕花护甲轻轻划过木桌。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都没有此刻这么平静。古铜色灯盏上的烛花斑斑,似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孤寂以对。
太多事情,从来都只是憋在口中含在心里,排山倒海的苦楚一寸寸像利刃剜着她的心。就是因为那无限的顾忌,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苏亦岚心中一颤极是痛恨这样的自己。
攥紧的绢子似乎要被撕裂开来,过往历历一遍遍在脑海中浮现,似触目在眼前,苏亦岚忍不住冷然一笑。明明自己便是他寻觅七载的梦,自己却没有底气告诉他,怕更多不堪的过去涌现。
若是他得知自己曾对廉王心生爱慕,若是他得知自己便是那大火之中未死的尹灵素,若是他得知自己此番回宫的目的乃是报复那些曾经害过自己还有娘亲的……他会释然,随即泯然一笑吗?
嘴角微微扯着,满脸凝色,苏亦岚微微朝后靠去,烦乱的思绪却萦绕着久久不肯散去。想要说出口,却是怎么也不敢。怕一切都成空,怕那结果背道而驰,怕他会松开自己的手。
淡淡冷笑夹着苦涩蔓延在那张精致的脸上,美眸合上,温热的清泪簌簌流下,脑海中是那张清俊如玉的脸庞,蓦地睁开眼,苏亦岚分明瞧见他就在雕花木门旁,一脸温然朝自己露出微笑。
抬眸看着,他那君临天下的气魄似乎也深深震慑住了她。将褥子掀开在一侧,苏亦岚随即穿着软底红绸芍药缎鞋朝那颀长的身影走去,想要仔细看着那俊逸的笑,可就在自己靠近的时候,伸手只扑了个空。唇畔绽出无言的笑意,原来她是如此在意这个人。以致她的心都被蒙蔽了,竟不知自己糊里糊涂做了些傻事。
忽而木门咯吱一声发出笨重的声音,苏亦岚才从沉思中抽回思绪,清眸之中满怀着希冀,胸口亦是不断起伏。借着照射进来的几缕月光,苏亦岚才看清了来者,难道他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吗?虽然来者是任萧尘,可她知道一定是他属意的,柔声笑道,“大哥,深夜至此,可是皇上有什么消息托你转达与我?”
苍茫月色之中,任萧尘依旧一袭黑色交领长袍示人,冷峻的眉梢染着风霜,缓缓将木门合上,淡淡笑着凝视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瞧着她脸色绯红如霞,索性双手抱拳在胸前淡声道,“我记得从前娘娘见着皇上不是如此模样的,总是若就若离。而皇上偶尔也会与我提起,说他觉察不到娘娘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吗?”极细的一句声音,苏亦岚低眸不敢看着他,只是转移话题道,“大哥,来了便坐下喝杯茶,如若你只是来这里打趣我,那便早些回去。”
淡淡笑着,任萧尘拱手在前作揖道,“娘娘恕罪,微臣不过随口一言罢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虽只是淡淡的一句,却已在她心里激起阵阵涟漪。从前,她对栾承昱确实是虚情假意,不过想借着他的手扶摇直上,好在宫中自处。如今,那个男子渐渐成了她心头不可忘却的人,这辈子她都不想放下的人。
任萧尘原不过一句玩笑话,却见着她如斯模样陷入沉思,竟有些不知所措,轻轻咳了一声,打破沉寂道,“娘娘,微臣无心之失,惟愿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苏亦岚深深掠他一眼,敛眉低眸,眉峰亦是微凝,心下一沉道,“大哥,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想要对皇上说,又怕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对皇上如实相告说,总觉着心里对不住他,似千山暮雪。”
任萧尘微微眯眼,瞧着她一脸肃然,心中猜测事情绝非一般,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冷然,看着屋内嗤嗤跳跃的烛火,声音极是沉稳,“他是天子,自然有些事情难以入怀。他的胸中可以纳百川,容万里江山,心系天下黎民。但他亦是个男人,有些事情自然是难以接受。”
苏亦岚仔细听着他的话,不时微微点头,他所言自己何尝不曾想过。他是万人之上,可若是他知道自己曾经深爱过要取他性命的男子,只怕他心中那份大度会少了些。情分也罢,宠爱也罢,她怕他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夜色凉如水,幽深的凉意刺骨,昏暗的灯光一如苏亦岚此时的心境,没有一丝明亮。低眸直直注视着紫檀木桌上的木兰花样,苏亦岚眼中蕴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有些凄然,终于开口道,“大哥,你可听说过三年前我作为弁国公主在和亲路上之时曾经遇刺的事情?”
任萧尘微微颌首,满脸镇定地望着她,眼中却是夹着猜疑,不解道,“时过境迁,还提这样的事情作甚?难道你心中还在介怀皇上三年前对你不理不睬吗?”忽而眸色淡然,夹着惋惜之意说道,“其实在翠轩阁那场大火之后,皇上曾一度沉浸于悲恸之中。每每下朝抑或寂寥之时,皇上都会不由自主地信步走到那连灰烬也不剩的翠轩阁。我站在一侧总能看到皇上眉宇之间难掩的落寞,他心中十分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些认出你来,那样他便不会错过你了。”
听着这番话,苏亦岚美眸顿时冷凝,别过脸看着低垂的月华帷幔,心里风吹雨打般,转眸淡淡笑道,“我与皇上,或许曾经错过了。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眼下我与皇上能够在一起便是此生无憾。”转而话锋一转,冷声道,“大哥,有些事我能够忘记,可我怕的是有一日那些不该触及的回忆,被皇上所知道,届时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声音渐渐变得细了许多,似乎蛱蝶轻轻点过湖面,“我曾经爱过栾承璟,而他之所以对我做了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不过亦是放不下我与他之间的旧情罢了。”
任萧尘冷眸之中夹着寒意,眼皮低垂,右手握成拳头,青筋暴露,怪不得廉王会冒险做出那样的事情,可是他不是娶了王妃还生下来一个小公主吗?难道他对邵冰如只是赎罪,并无一丝爱怜。
浓密的剑眉微凝,似有满腔心思,原来她身上亦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只是他断然没有想过,那个栾承璟竟然为了她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个表妹,似乎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亦岚直直地望着他,瞧出他黑眸中之中的迷惑,心中有些不安,迎着他冷冽的眸光,淡声道,“大哥,我与那栾承璟本就是一段孽缘。曾经我对他倾心一片,想与他双宿双飞,可他是个放不下权势的人。而我亦将他看穿,早已斩断情丝。尤其是在得知他的母妃乃是静太妃,那个夺去娘亲幸福的女人,我只恨自己当初为何瞎了眼瞎了心。”
“罢了,罢了,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你若真的放下,便不会如此揪心。”任萧尘饶是说,心中已是百转千回,默然不语片刻,望着滟滟垂泪的红烛道,“或许这便是人生,总会让你遇到一些不该遇到的人或者事,但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