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虽有些波澜,却最终,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只偷油吃的小老鼠,打翻了祠堂的长明灯,一个堂而皇之,令人半信半疑的解释。
整个朱府的黑夜,并不安宁平静,比如三老爷的跨院榕喜堂。
贵妃塌旁横设着一只紫檀小桌,桌上摆着紫砂茶具和一对琉璃比目鱼。
榻上是一个崭新的青緞靠背引枕,二姨娘梅真半靠在上面,姿容恬静,“当家的,你就这么看着我,当真不睡啦?我再给你倒杯热乎的醒酒茶喝?”
这夫妻如今一起管家,总有许多的私房话说,故此俩人在屋里,常让下人们外面候着。
朱文通的起居茶饮,也极喜欢让聪明机灵的梅真照顾。
如今三老爷朱文通,正坐在太师椅上醒酒,他眼睛半睁半闭,“祠堂那边……”
梅真踏着粉绒绣花鞋下了地,“当家的,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儿哪。”
朱文通掏着耳朵,“怎么?火烧的不小?”
梅真扁了扁嘴,“可不是,那张紫檀老供桌可是废了,腿瘸了一只,桌上的东西摔了个稀烂。香炉是铜的没大事儿,两个官窑清花大瓷瓶、两盏绿琉璃灯、三个暹罗国贡盘,再加上那块尚好的红绒地毯,四个紫檀的叩拜,又是不少的银子。”
朱文通张大了眼睛,“那你不早说,我瞧瞧去。”
梅真顺手拉了件火红的锦袍,走过来给自己男人披上,“得了,三更半夜的,看什么,明天拜祭,我让照旧铺上桌围子,瘸腿儿底下掂几块砖头。桌上的摆设,库里有备用的,先都摆上。明儿个拜祭完了,立刻让工匠过来看那供桌,能修葺修葺,不能修葺的话,照原样,买个差不多的完事儿。”
朱文通笑着一手揽过梅真,“我的贤内助,我就知道什么事儿到你这,准能扑摆平了。”
梅真顺势撒娇的往朱文通膝上坐去,“你呀,就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今儿个要是没祠堂这档子事儿,你还不上我屋里来哪,对不对?”
朱文通一刮梅真娇俏的鼻子,“我知道我有些日子没上你屋里来了,你准是暗地里骂,这个死老头子……”
梅真的手指停在朱文通的唇上,“呸、呸、呸什么死呀,年关里,说话没个正经。你可是我和妙心一辈子的依靠,我虽然强些,但是终究是个女人,又是个姨娘,婆婆如今疼我,可是,命是改不了的,有些人眼里始终不加我。”
梅真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眼角淡淡的鱼尾纹旁,有些晶莹了。
朱文通在红烛下凝望着自己的二姨娘。
这个曾经风情妩媚的少女,如今已经三十有几,虽然不及那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姨娘们水嫩,但是自有一种别人学不去的手段。
朱文通是爱她的。
他在心里无数次的确认过。
二姨娘梅真是他的妻妾中,最让他揪心的一个,是下人也是妻子,是伴侣也是知己,他敬她、疼她、爱她,只是这种爱唯一的缺点就是……
梅真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见老爷这么仔细的凝望着自己早已青春不再的粉脸。
不由得回忆起,若只如初相见般,惊鸿一瞥的瞬间。
她的心头忽然变得温暖。
“当家的,你看的人家脸都红了嘛。不过,妾身不得已,还有件不应景的,却要紧的事情,得向您讨个示下。”
朱文通搂着梅真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柔情,“小梅真,有何要紧之事,为夫和你去卧榻上去说,才听的清楚,想的明白。”
小梅真。
老爷很久没有这么叫过自己了,梅真觉得自己顿时年轻了十岁也不止。
朱文通说着,打横一把抱起了梅真,可立时就感觉有些气喘,“哎呀呀,好沉,当年的小瘦马,变身肥婆啦。”
梅真双手圈着朱文通的脖子,“老不正经的。”
俩人相视一笑,倒进了藕粉色的帷帐里。
“当家的,我先和你说吧,免得你一会儿睡的像只死猪。”梅真轻轻推开朱文通。
朱文通见状,拉了高枕靠背,俩人并肩靠上,梅真斜斜依在他的肩头,“今个晚上,有人看见两个人影从祠堂里蹿出来,说……这火可能不是没来由起的。”
朱文通侧过头诧异,“看清是谁了吗?怎么不去查查?”
梅真压低了声音,“那婆子说,一个看身高体型像是……子丹;还拉着一个小个子的,像是……妙芝。”
朱文通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沉思了片刻问道,“都谁知道这事儿?”
梅真侧身搂着朱文通,把头扎在他的怀中,“秋婆子,本不是当值看祠堂的,晚上去茅房,不知怎么就看到了,倒没声张,偷偷在我耳边嚼的舌根子;还有,当值看祠堂那两个婆子,一个赌钱、一个到后厨讨酒去了。”
朱文通面色有些暗沉,“无伤大雅的事情,倒也无妨,只是不论如何,得把这个年给我过的平平安安,欢欢喜喜才好。”
梅真撅着嘴,语气却温温柔柔,“是,当家的。刚才小年夜饭,大家和和美美的,老祖宗如今年纪又大了,我能当着大家伙说这个事儿吗?不过,俩人我都让关起来了,等过了年,每个人打个三五十板子,配到庄子上卖了就是。”
朱文通一脸严肃,“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一个人不成赌,不会就她们俩个赌吧,你要是处置也要公正些才是?往时咱们家只有买人,哪有卖人的?”
“哎呦呦,大当家的,一来,买还是卖,怎么发落还不是听您的;二来,我有那么偏心眼摆不正吗,我顺藤摸瓜,早都摸清了底儿;只是赌局牵扯到两个厨房的婆子,其中一个是做硬菜的,手艺数一数二,都抓起来,谁能顶上做年夜饭?”
“哼,你是要秋后算账是吧,不过到底踏实过年是正事儿。”朱文通哼了声。
“当家的,看你又笑我了。说正经的,老祖宗要是刨根追问起来,我说是不说实话。要说了,子丹那孩子,毕竟是咱们家的;到时,别说大姨娘没脸,我和您脸上也没脸。还有妙芝那个小丫头,本来就是个碎催的倒霉命,再安上这事儿,就更没盼头了。”
梅真给朱文通踢了个球。
一切裁决,还是三老爷拍板才是。
朱文通抚了抚自己光亮的大脑门,又摩挲着梅真的双肩问道,“除了那个秋婆子,还有人知道这事儿吗?”
梅真的眼珠子一转,“我琢磨王全保家的,应该此刻也知道了。那个秋婆子是她一手带出来的,我估计俩人暗地里八成通过气了。只是她会不会偷偷给老祖宗,当这个耳报神,我就不知道了。”
朱文通的小胖手,拢了拢了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不会。”
梅真笑着,“何以见得。”
“你先去给我倒杯茶去,倒杯茶,我再告诉你。”朱文通一杨手,卖起了关子。
梅真扭捏着,丹凤眼瞟着朱文通,“是,先生,这就去,给您端杯尚好的安溪铁观音来,您口里暖了,心里暖了,好多教我些学问。”
朱文通低头笑着。
不多时,梅真掀开了藕粉色帷帐,双手捧上了盏烫金福字盖碗,“让您久等了,不过是给您捣腾凉些了才端上的。”
朱文通接过茶杯,温温热热,刚好入口。
“唉,你不知道,那王全保家的,和妙芝的外祖父本是同乡。当年熙云她爹进府里当厨子,还是王全保家给悄悄引荐的,他本来是都察院一个司务家做饭的厨子。”
梅真的双眼亮了,“当家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些。”
朱文通抿了抿嘴唇,“你什么都知道,我还做什么当家的。”
梅真弯下身子,半跪着,粉拳轻捶着朱文通的双腿,“所以您得多教教我不是。”
朱文通眼睛一眯缝,又来了口茶,贴在梅真耳边,“那王全保家的,还偷偷的认了熙云当干闺女。”
梅真更是瞠目结舌,一时语塞。
“只是,没多少日子就出了那么档子事情。唉,谁还提这个啊。再说了,王全保家的孙子,我那小厮盼儿,我尽心的培养,将来恐怕是要接大管家的班的。谁得罪你爷我啊,你爷有孔方兄,家里一应用度,还不是我撑着。那王全保家的犯不着为这事儿,把你迈过去,找老祖宗献情,得罪你,不就等于得罪我。”
梅真接过朱文通手上的茶杯,放到了小八仙桌上。
“当家的,那老祖宗要问起来,我就说当值的两个婆子去赌钱吃酒了,小耗子撞翻了琉璃灯。那个秋婆子,我只管吓唬吓唬,堵住她的嘴就是了。不过,采买祠堂的东西,可又要银子呀。”
“给,明天你拿我的对牌从账上支就成了。”朱文通在梅真的手心轻轻一拍。
梅真满面含春的上了床,俩人退衣解衫之间,朱文通忽然开口了,“我给咱们家妙心相上了一门亲事,就是不知道这孩子乐意不。”
梅真酥胸半露,娇滴滴抱着朱文通的老腰,“你呀,老不正经的,哪有这时候说正经事儿的。”
朱文通却严谨了起来,“我怕我忘了,今儿个喝酒的时候,一个门客无意提起的。不过,我这当爹的,可不像旁的人。我横竖得知道,闺女乐意不乐意。要是不乐意,就是皇上老子,我也不肯的。”
梅真笑一听,微微仰起头,“当家的,你看上了谁家的公子呀,瞧你兴奋的。”
朱文通朝门口看了看,神神秘秘的贴在梅真耳朵边咬了两句。
“啊?”梅真双肩一颤。
“怎么?这样的亲事,你都不满意?”朱文通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