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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金时代的坍塌(1)

冯海长大后第一次哭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某年的一个暑假,那年他17岁。他和发小兼同学阿群盘腿坐在鄂东一个村庄前的山坡上,脚前青石板上摆放着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翻看着阿群收集的画册,忽然被一幅油画击中泪点,顿时泪如雨下,如三岁的孩童一般,号啕大哭。

是凡·高的《吃马铃薯的人》。油画里,农夫一家围在桌子旁,桌子上摆放着一锅土豆,晦暗的灯光下,粗糙的大手伸向桌上的土豆。粗砺的颜色,却温暖无比,或许不是温暖,而是贫瘠的生活里无法忽略的温度。

他神经质般地突然哭泣,让憨厚的阿群有些手足无措。冯海不是一个愿意哭泣的人,即便在两年前,遭遇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变故,父亲去世,他也不曾哭过。村里人都觉得这个孩子奇怪,父亲如此爱他,七八岁了还把他扛在肩上四处游玩,如果有法子摘到天上的星星,父亲也肯定会竭尽所能搭梯子造钩子,如此溺爱,这孩子怎么会滴泪不流呢?

冯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回忆里舔舐父亲去世的那个下午的每个细节。在一个需要坚持的世界里,失去就是他的财富。

高一下学期的那天中午,接到村里人带来的口信,他急忙跑出校门,坐上公共汽车。车里空荡荡的,他站在车门边,望着窗外。田里油菜花凋落,满目衰败颓废。公共汽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慢腾腾地摇晃。他的心情也如风雨飘摇,阴霾密布。

回到镇上,就看到骑着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飞驰而来的堂兄。他跳上自行车后座,抓紧堂兄肥硕的后腰,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堂兄说,叔叔不行了。他的头嗡嗡作响,炸弹在心中爆炸。

父亲卧在床上,侧身向里。母亲和二婶正在床前烧冥纸,烟雾缭绕,在衣柜顶上盘旋,她们口中喃喃念着,祈求神灵拯救苦命,祈求先祖保佑后辈,祈求阎王善待亡灵。

他跌跌撞撞地跪到床前,看着父亲的后背,没有哭声,没有泪水,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就这样永远走了?二婶从他身边站起来,冲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大喊:“你儿回来了!你儿回来了!”

他看到了奇迹,父亲在艰难地向外转身。他心中一喜,父亲还活着!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向着父亲大叫,夹杂着悲痛、惊愕和爱。

父亲费力睁开眼睛,看着他,努力很久才艰难地说了一句:“回来了。”父亲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脸,饱含着柔情,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仿佛他是父亲全部的满足。一会儿,父亲突然喉咙里响了两声,然后气息急促起来,转眼间,双眼紧闭,仙逝而去。

母亲号啕大哭。他这才意识到,父亲真的走了!他浑身发冷,一个生命,刚才还在呼吸、应答,只是这么一瞬,就阴阳相隔。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你在天涯我在海角,而是生与死。

扑通一声,母亲在极度悲伤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众人顿时惊慌失措,连忙把母亲抬到堂屋的竹床上,然后掐人中,这才让母亲缓缓地睁开眼。五年后,母亲也在病痛中死去。

15岁的他开始触碰到生与死的界线。但后来他才明白,死亡并不是最绝望的失去。

父亲出殡结束,他独自返校,经过村前的山坡,空旷寂寥,左右无人。他号叫,声音尖厉,穿透静静的杉树林。山外的人听到,还以为那是返回烧毁的故林的远方野狼的悲吼。

两年后,他读完高三,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和阿群坐在村前高高的山坡上,夕阳把绿色稻田晕染成奇异的金色,身后是宽阔的湖,残阳在湖水中微微晃荡。

他们打算朗诵诗歌来庆祝高三结束,马上就要迈向新生活。冯海是校园诗人,他有一个漂亮的笔名:波普,取自18世纪英国诗人亚历山大·波普。高三的夏天最容易产生诗人——过去的苦闷与压制陡然结束,充满希望而未知的生活还未到来,这中间的两个月悬空着,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生阶段,燥热而跳动,简直只能用来供刚刚了解自己的少年们挥霍或体味生活。如果在这个夏天不曾被诗的热情击中,以后更不可能成为一个诗人。

理科生阿群说,我给你念首诗吧。他站起来,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大声朗诵诗人谢石相新写的诗歌:

牧童的笛声滑落泪花,窖藏成他乡的陈酒/桃花开的声音,像一阵回荡在怀念里的蛙鸣//爱呵!两个月以后挂在树梢头的洁白柳絮/二十年来还未飘送到青草池塘的缠绵呓语/梦里的相依偎,突然给扳机扣出的春雷惊醒/春风偷袭桃林,乱落红雨纷纷//你因此在一架白骨上定格了热血和青春/你从此守候一个游荡在细雨里的孤魂/当雨丝哀怨地唱出一节坟飘般的休止符/你将会听到以后的清明时节都是一生虚无//我在如梦的人生里篆刻你的墓志铭/我在清明的旋律中浅唱寒食的悲歌/那把几千年的野火既然再次烧向了原野/那又何妨举杯?慢慢品尝生存在春天的青涩

很多年后,从武汉石牌岭一所工科大学毕业,现已是上海郊区太仓一家德国独资刀具企业高级工程师的阿群,出差深圳,意外碰见蔡萍。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人同校园诗人冯海口中的“一口地道的黄梅戏,《女驸马》《天仙配》,其人如戏,圆脸但是热情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想,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女人,但也许冯海从来都没有记得真正的蔡萍,他关于蔡萍的记忆都经过他的渴望与想象的加工。

“你的记忆真的靠谱吗?”当中国第一艘航空母舰“辽宁舰”下海训练,痴迷于工程机械的工程师阿群跑到北京找到冯海,分享军工科技和停留在校园诗人大学时代的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蔡萍。冯海几乎忘记了这两个字。

冯海邀请阿群在北京五棵松篮球体育馆观看NBA大明星科比的表演赛,他们坐在VIP包厢里,阿群抽着冯海递给他的古巴COHIBA雪茄,抽一口咳嗽一下,远不如眼前的校园诗人波普抽得娴熟、怡然自得。

是的,对于冯海来说,这个世界就是苦难与诗,蔡萍应该是世界给他的难得的馈赠。可惜,这笔馈赠是一处出现得过早的败笔,对于所谓的校园爱情而言。

冯海的大学生活充斥着这样的记忆:兜售袜子、往电线杆上张贴不孕不育的医疗广告、给展览公司拉学生妹子站台、在公共汽车站逮人做保健品化妆品问卷调查等五花八门的勤工俭学。在别人这是体验、锻炼、挣零花钱;在冯海,这是谋生,关系到下一餐。时间都耗在这上面了,根本无暇打理校汇泉文学社的事,因而被从社长的位置上灰溜溜地选了下来。尽管如此,冯海在文学社骨干以及广泛的社员中仍有牢固的群众基础,因此大凡文学社有大事,都盛情邀请他坐阵吹嘘。

一天晚上,校汇泉文学社搞了个发展新社员及展示未来三年发展大计的宣讲会,冯海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条分缕析、鞭辟入里地发表了一番高论,把在外谋生的委屈、夹着尾巴做人的负面情绪用理论武装起来,装扮成高深的人生感悟,再搭配各路文学理论。讲完,一片掌声后,一个肤色白皙、稍显丰满的姑娘站起来,面颊绯红地说,冯海,我叫蔡萍,外语系的,是你的铁杆粉丝。

她从座位上横向走出来,纵向小跑到讲台,右手攥着一个手抄本,紧贴着胸部。她将本子递过去,厚厚的一沓,像小时候上县城吃过的鼓胀的发糕。剪贴本,规规整整地贴着他的散文和诗歌——从中学时代至今,发表在《星星》《中国校园文学》《少年世界》《语文报》《小溪流》等刊物上的作品,扉页粘贴的是《中学生优秀作文选》封二人物介绍,冯海的清瘦大头照。

会场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猛烈的掌声、口哨声、起哄声。蔡萍在全场的热烈反应中,反而变得平静而大胆,她转向台下,大声喊道:“我是一路追着他的,他去年考上了咱们华工,我今年就一定也要考进来。”

她接着背诵了冯海当年的一首诗:

大别山啊,我是你穿红肚兜的孩子/喝口你的山泉润嗓,我就/能把山歌唱成起伏的麦浪/扎起你诱惑秋波的手巾/我敢把山丹花别在姑娘的鬓边/而吃一碗你的小米饭/我便在风里长成山里一条壮汉/喊我一声乳名吧,大别山母亲/我是你善良的眼睛望高的孩子/我也是你苦难的石头磨硬的孩子……

某种幸福击中冯海。这是他所写的诗中最不起眼但也是他最喜欢的诗。她在激情澎湃地朗诵,他则呆呆地看着这个意外冒出来的姑娘。她额头上的细小绒毛,有些卷曲的长睫毛,顺着干净面颊流淌的泪水,高耸而结实的胸部,最后看到的是飘飘长发,像一片黑森林。生活开始闪耀光芒,生活不只是苦难和诗,生活还可以有馈赠,有收获的喜悦。当时的他不可能懂得,只有进行狩猎,才可能得到馈赠和收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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