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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金时代的坍塌(2)

无论如何,生活打开了新的一面。她18岁,他19岁;她刚上大学,他是师兄。他们在校园里创造生活。

很快到了学校新年晚会。蔡萍的节目是倒数第三个,黄梅戏《天仙配》选段,戏剧团借的服装道具,长水袖,色彩艳丽。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唱腔纯朴清新,细腻动人。似乎另类的表演,让习惯了周杰伦、刘德华、张学友、王菲等人的流行歌曲的莘莘学子,耳目一新。当蔡萍唱完鞠躬谢幕时,台下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喝彩声,甚至听到刺耳的“蔡萍,我爱你”。

冯海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紧紧盯着蔡萍的眼睛,前方很远,人物很小,但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会,噼里啪啦闪着火花。

他们花了比大多数情侣更多的时间,在晚自习后短暂的空当和周末,挽着手,穿梭在喻园树林、拐角、体育场等隐蔽性好或者空旷人少的地方,有模有样地谈恋爱。

她在树林里,朗诵中学时代为冯海写的诗:心中相见一个人/口中却说不要相见/把相思化作笔底的波浪/浪击远方的堤岸……

她喜欢张惠妹。虽然这位少数民族特征鲜明的歌手怎么也提不起冯海的兴趣,但张惠妹总是会来的,来到省城里举办演唱会。他咬咬牙,挪用未来两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两张价格最便宜、位置最偏的票。她知道这是他勤工俭学的所有收入,执意要退票或者她掏钱——她在水利部门供职的爸爸或许可以报销。但他严词拒绝,怎么可以让女人掏钱呢?那是她最兴奋的时刻,虽然那些活力四射的歌曲让他昏昏欲睡——为了谋生他有些睡眠不足。晚会结束,人流如潮,公交车十分拥挤。他托着她想挤上车,但怎么都挤不上去,而她在往回用力,不愿上车。错过五辆车之后,她提议,我们走回去吧。他也正是这么想的。

从洪山体育馆,过街道口,穿宝通寺,越卓刀泉,赶到喻园时,已经凌晨2点多。十来公里的路程,四个多小时,他们还不乐意这就走完了。女生宿舍大门紧闭,宿舍管理员大妈在呼呼大睡。他没想过,也不敢,把她带回男生宿舍。他们在操场转圈,在树木葱茏处坐下来,彼此依偎。时值深秋,寒意提前来袭,他把外套脱下来,紧紧地裹着两个人。凉气一阵一阵从脚底往上涌。即便在这样的夜里,他也没有亲吻她。

谷良,他的本科死党,埋怨他说,你终究不是诗人的料。一个现代诗人,这时候会干吗?找家小旅馆,追问人生意义,探究人与人的关系,顺理成章就宽衣解带,直接快活,洞里春暖远胜外面天寒地冻。生活冰凉,所以身体温暖就是诗啊。冯海苦笑。学校周边专门服务学生情侣的旅馆像野草般丛生,小时房、日租房比比皆是,但那时候浑浑噩噩,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而且,穷啊,这是根本原因。谷良白了他一眼,这时候你可以当抒情派诗人,在大自然探求人生,在黑暗中渴望温暖,天地广阔,何处不可以欢好。

那是情感需求更甚于肉欲的黄金年代,美好而短暂,稍纵即逝。

黄金时代从来都是供缅怀的。人与诸神和谐共处,人类的黄金时代在古希腊时代已是遥远的记忆。个人的黄金时代,一出现就开始消失,当时毫无意识,直到沧海变桑田,才在记忆里回闪出金黄的色彩。

强老师轰塌了黄金世界的支柱。强老师是著名诗人,其著名的标志是,他是省城一家文学期刊的副主编。每年省城高校的学生都会联合举办“一二·九”诗歌朗诵赛,大三那年冯海参与组织,他负责邀请评论家、著名诗人、知名学者来当评委。他带着蔡萍,去邀请强老师。强老师的办公室比较小,最多只能容纳五个人,他坐在堆满凌乱稿子、杂志的书桌后,书桌前面靠墙摆放着一张沙发,沙发与书桌垂直。冯海笔挺地坐在沙发上,蔡萍在侧,刻意保持距离,头微倾,一样虔诚地和强老师交流。强老师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从稿件中微微抬头,眼光从镜片上面射出来,射在他们身上。冯海诚惶诚恐,讲述来意,可是他逐渐发现,强老师的目光直接越过他而落在她的脸蛋上,像是一匹狼叼着一只羊,情绪从他们最初推门进来时的冷淡逐渐高涨,后来干脆放下稿子,在他和她之间,热烈、激昂地讨论起来。不,谈不上讨论,更多的是强老师在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蔡萍在迎合,而冯海是空气。强老师谈到诗歌天赋与后天的培养,谈到女性诗歌当下的特点及未来发展趋势,谈到“女人一般不写诗,女人不写一般诗,女人写诗不一般”。冯海有了醋意,有了敌意,像有人把垃圾糊在他脸上一样难受,弥漫在他周围的是想象的空气,他脑子里一遍一遍想着如何把拳头塞进那一张一合的嘴里,想象着那张可恶的脸疼痛之下狰狞的样子,快感蔓延浑身。自然,他没有挥起拳头,也没有任何快感,只是本能地站起来,拉起蔡萍的手,大步迈出强老师的门,在强老师的惊诧中,摔门而出,摔门的声响在他听来,就像城市上空响起了尖厉的警报。蔡萍一脸错愕地被拉着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直到他们的身子像子弹一样弹射在杂志社门口,才惊愕地说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难道你不轻浮吗?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看你的眼神的邪恶,竟然还那么迎合他?”冯海咆哮。

强老师对女性的贪恋严重影响了冯海对当代所谓著名诗人的判断,把他推离了诗人的道路。谷良对此评论说:“这哪叫谈女性诗歌?就是谈如何勾引女人上床,喷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为了和女学生上床吗?”

困苦出诗人。当诗人在功名利益上被圈养起来,唯一能勾起创造(即便是唾沫上的创造)冲动的就是床了。

武胜留给冯海一片废墟。武胜过来看冯海的时候,染着一头黄发,戴着一对耳环,双手插在裤兜里,神气活现地晃荡在校园里,嘴里不停地说,大学校园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啊,比我们县城公园大不了多少嘛,老房子统统该拆掉,太不现代。蔡萍跟在他们身后,认真听着武胜的胡扯,好奇,甚至崇敬。武胜是冯海的高中同学,高考落榜后没有选择复读,直接去做生意了,先是利用在粮食部门工作的爸爸的关系做贩卖,接着伙同交通局局长的儿子盘下即将迁移的粮食储备库,搞房地产,成为县城最年轻的地产商,这时才20岁。

冯海邀请他去学校食堂吃饭,他挥挥手,改善一下伙食吧。他们去了光谷最好的酒店,三个人,点了一桌子菜。饭后,开着黑色的奥迪,三个人在市内兜风。

后来,黑色奥迪上就只剩两个人兜风了。

冯海从来都不知道,武胜和蔡萍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一起的,他怎么可以抢自己朋友的女人?但他很快就在校园里看到黑色奥迪,她像小燕子一样轻盈地钻进去。

真正面对他们俩时,冯海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他以为自己会像头愤怒的狼冲向武胜,他认真地想过要把他打到什么程度,要不要用砖头,他甚至想过用怎样的姿态等待蔡萍的回头,但是看到他们从车里出来,心里反而泛起一种奇怪的宽慰。那一刻,他忽然想,他是因为渴望形而上的拥有,还是因为爱而与蔡萍在一起的?如果当初不是蔡萍,而是别的女孩,在众人面前诉说对他的仰慕,他是不是一样会和她在一起?

“你最近怎样?还好不?”首先开口的是武胜,语气带着一丝愧疚和隐隐的由成功而滋生的自傲,又有些犹疑不定,他不确定冯海会做何反应。

“还好。挺好的。”沉默了一会儿,冯海说,“你们——我走了。”

此后,冯海从他和她的生活里消失。

蔡萍毕业后去了深圳,结婚生子后又离婚,丈夫不是武胜。她在一所小学教书,平淡的日子在指缝间溜走,再也不看诗歌了。

武胜也结婚生子,妻子是家族介绍的,老家柑橘之乡一个村支书的女儿。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酒局越来越多,性格越来越张扬。婚后六年的一天晚上,在省城大酒店召集酒局,喝到一半,爬到楼顶露台,向下面撒尿,却不料一脚踏空,跌落下来,当场丧命。

“然后就彻底把蔡萍给忘了?”在五棵松体育馆,在科比一个漂亮的三分跳投引发的欢呼声浪中,阿群大声贴着冯海的耳朵说:“波普,你怎么还不结婚啊?”

冯海悠然地抽了一口雪茄,他没有立即回应阿群。他的目光越过赛场,越过如潮的球迷,变得迷离。“后来认识一个,她彻底改变了我,是我真正的初恋。”

“官二代?富二代?大城市白富美?”阿群来了兴趣,“我说嘛,才多少年,你就摇身一变,鸟枪换炮,大富大贵!”

冯海抽一口雪茄,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要寄望于枝丫多么结实,也不要害怕树枝的断裂,鸟儿靠的是翅膀,翅膀可以自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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