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霄是一个令他感到诡异的少女。女人可以狡黠,可以灵动,可以奇异,但是能够被他用诡异来形容的,她是第一个。
——应帝华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没有要之前提到过的钱财,或许他古锋太子的身份和央云麒麟让她见到了更大的利益;但是,白凌霄也没有来讨好他。
那个叫九灵的侍女不喜欢他,换药时故意重手重脚,好像他调戏的是她自己似的。而白凌霄只是站在一边看,既不叱喝,也不劝阻。她收下了那把剑,至于三个要求,只字未提。
——是欲擒故纵?若说欲擒故纵,却也不太像。当他将身上的雕金配饰交给她,让她拿去兑换些吃食用具时,白凌霄也毫不犹豫就让九灵收下了。
他在养伤,什么都不用做,躺在榻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逗她说话。九灵拿着那些饰物出门了,门口还响起了一声马匹的嘶鸣。
“她要去哪变卖现钱?”应帝华慢慢侧过身,小心不压痛箭伤,“在这里过活,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真是不容易。”
居室被一道屏风一隔为二,白凌霄坐在另一侧,只能看到窗外阳华下的清瘦身影。
应帝华问,你是哪里人,家里做什么的?
“大昭京都人,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里是老家的宅子。”她在窗下做着手艺,可隔着屏风,应帝华也看不出她在做什么。“——有件事情想问你。”
她开始对自己感兴趣了。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应帝华忍不住笑了,说,尽管问吧。
白凌霄点头,“你还有什么能拿去卖的东西吗?”
“……刚才不是给了你侍女那个金扣了吗?”
“兵荒马乱,商户坐地起价,九灵不善言辞,很容易被人宰。”
商户有怎么坐地起价他不知道,至少屋里这位主是准备把他宰了过年。应帝华咳了一声,说,“你们就真的这么山穷水尽?你不是也在做女红吗。”
“我不太擅长这个。”白凌霄皱皱眉头,准备收起手里的活。看那样子,应帝华猜测那应该是个绣绷——原来如此。他觉得有点可笑,大概猜测出她的弦外之音了。
——原来是京城富家女,流离到了边境故居,既走投无路却仍有矜持。这样年少的女儿,大多还是内敛的。譬如长得美的便爱说自己容貌平平,手艺好的便爱说自己手笨。古锋太子身边从来不少环肥燕瘦,对于女人的一颦一笑,自然了如指掌。
“我不信。”他撑着坐了起来,扶着墙绕过了屏风。伤口裂开就裂开了,可搏佳人一笑,再划算不过,“让我看看,说不定能指点指点。”
——先说着“指点”,再拿过那绣品——最差也不过中庸。她必定会藏,再磨几句,便能劝她交出作品。
这样想着,他慢慢走了过去。白凌霄不藏也不躲,直接将那绣绷塞了过去,说,“那请殿下指点吧。”
“那在下就……”他拿过绣绷,是夏布,质量也就一般,至于上面的绣花,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指……”
白凌霄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分明是真的在等他指点。
应帝华看了它一会,说也说不出,放也不好意思放下;结果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九灵怎么还没回来。”
“不指点了吗?”她这样说着,就从他手里拿回了绣绷,“不指点的话,我就继续绣了。”
“……不,你是主,她是仆,让她绣就好了。”他说,“你绣的这……山水写意,很少见。”
白凌霄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又转回了绣绷上,“我绣的是兰花。”
“九灵怎么还不回来?”应帝华实在说不下去了。他见过绣功中下者,也会陪姬妾赏玩绣品,但从未见过差到如此惨绝人寰的绣品——说它是绣品都算是抬举了。
她补了几针,眉头也微微皱着,大概知道自己绣得实在不算好,索性就将那绣绷拆了,把布随便折了折,扔进了抽屉——那里面还有一堆布,估计都是之前绣坏的,“她要去趟马市。”
有钱了,于是准备买匹马?这倒是正常。应帝华说,你们想买马,还不如买骡子——挑马难,这才是最容易被奸商坐地起价的。早说的话,我就先教她如何看马齿马蹄……
“不是买马。”她又抽了一块新布,装进了绣绷卡死,“——是卖马。”
“你们这有马?”
如果没记错,这里肯定没有养马。应帝华又想起早上九灵出门时,窗外还响起了自己的战马发出的嘶鸣,心里忽然想起什么。
“——我的乌云然呢?这里有没有马草?”
“什么乌云然?”白凌霄垂眼穿针,眼都不抬。
“那匹战马。和我一起来的。它有灵性,大昭士兵过来搜捕我的时候,暂时逃入林中了,昨日清晨归来。”
“那是你的战马?”她稍稍挑眉,神色还是如常。
“自然是。”
“那就行,没有卖错。”白凌霄颔首,用手指在桌案上划了一串字,“唔……九灵可能吃不准价格。不过无所谓,马市紧俏,其他商人也不会坐视好马被贱卖……”
“——你把它卖了?!”
这话说得岔了气。应帝华捂着伤口,简直眼前发黑。军人爱马,乌云然更是他从小养大的良驹,是彰国进贡的马种。这匹马跟着他出生入死,最后竟然被女子卖去了马市!
她怔了怔,也没料到他能有这么大反应。
“……不就是一匹马吗。”
说完,又低头乱扎一通。
他靠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这场面是真的令人身心具疲,他不知道白凌霄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应帝华开始怀疑,如果自己真的没有什么配饰马匹可以卖了,她又等不及,会直接拿自己卖给大昭。
屋里死寂,窗外倒是鸟鸣声声。从窗口,可以看到远处的白家桥。古老石桥横绝在干涸的河床上,底下已经生满青蒿。
对于白凌霄而言,这个被她救回来,纯粹用来施恩求报的男人是个喋喋不休的家伙。突然没了声音,也让她觉得有点突兀。
“那匹马很贵?”她终于抬起头,望向了应帝华。那人揉着眉心,紧闭着双眼。“——还是很稀少?”
“女人不会懂的。”
木已成舟。他长长叹息,也不打算怪罪她。少女无知,又被战火逼的生活窘迫,自己和她计较这个,未免也太小肚鸡肠。
他说她不懂,她就不问。白凌霄不是个多话的人,也没什么兴趣和他说话。应帝华把这个沉默当做愧疚了,又忍不住叹气,说,“算了,无知者无罪。”
“嗯,一匹马而已。”
——她还敢说?!
心里刚刚压下去一点的火又窜了起来,应帝华对她无话可说,转头走回了榻上躺下。紧接着,就听见屏风那边传来了少女柔和的声音,“你在生气?”
“……你是故意这样问的?”
“当然是故意问的。你在生气?”
“是。”
“就因为一匹马?”
“它叫乌云然。”
“嗯,反正就是因为一匹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忍不住坐起。白凌霄的声音很寻常,没有矫揉做作的意思,令人觉得更加莫名其妙,“你没有家人友人吗?”
“你的家人友人都是马吗?”她皱了皱眉,大概想到了什么奇怪的情景,“不应该啊……”
“你从小养大的猫突然被人拿去卖了,你是什么感觉?”
“马又不是猫……我没养过猫。”
“父母长辈呢?”
白凌霄说,“母亲很早就西去了。”
说起这件事,她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平静得好像静水般。
应帝华想起来她说过,家里没什么人了,却也没问是因为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没的。如果真的是幼年而孤,那么感情淡漠似乎也情有可原。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声马匹的嘶鸣声。应帝华听出这是乌云然的声音,不禁愣住了。有人走进了屋里,乌发蓝衫,是侍女九灵。
“姑娘,我回来了。”
“马没卖了?”白凌霄也听见马声,一针戳错,又只能退针。九灵说,本来是要去卖了的,结果把马牵到那,又没卖成。
这个结果倒是挺让人意外的。可对于应帝华而言,可以说顿时云开雾散般光明。在确定九灵这次把马拴好了填上了草料,他才松了一口气,躺回了榻上。
“没卖成就好……白凌霄——”
“你在这算什么人,直呼我家姑娘的名字?”九灵的语气冷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话。应帝华知道她护短,也不指望能在这位忠仆面前指责她主人,只能说,怎么会没卖成的?
“我牵着马到了马市,接下来就说来话长了……”她去后面准备伤药给应帝华换药,一边说马市上的事情。白凌霄未等她说出口,就道,“是因为马太贵了,我不太敢卖。”
乌云然何止千金,应帝华自然骄傲。但也说不过去——马价贵,马商也不会直说,而是尽力打压价格才对。
“就是因为眼看第一个商家要用低价买到好马,所以第二个商家站出来,抬高了价格。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都会不甘心就这么错过这匹马。”白凌霄走出屏风,还是低头看着手里的绣绷,这一幅绣得更加凄惨,“价格越出越高,竞价的人也越多。九灵性格稳重,看到这种场面,不敢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嗯,我出门前,姑娘也说,我卖不掉这匹马。”她端着伤药过来,走到榻边,替他换药;应帝华听见这句话,神色微微一遍,目光如炬,转向了依靠着屏风的灰衣少女。
“……你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