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了。”白凌霄皱着眉头,瞪着手里绣花针的针眼,“兵荒马乱的边境,临时的马市,哄吵抬价者必不在少数。刚刚搬来这里不久,大概就有个感觉了。”
“你是疯子吗?”
应帝华扶着头,想笑又笑不出——他自认身边的女人也够多了,他喜欢女人这种动物,无论出身高低、容颜美丑,应帝华从来好好待她们。但是眼前的这个少女,却似乎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她想求财,却不甘心只得到财物,然后要求他满足自己的三个要求。这无所谓,在那时应帝华几乎都能料到她会提出什么要求。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他问。
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可爱之处,除了白凌霄,应帝华已经明确了这一点。
那根线在针眼外转了许久,总算穿了进去;她松了口气,慢慢把线尾打了个结。
“就是为了看一下你的反应。”她说。
“白凌霄……”
“狗莽夫,又直呼我家姑娘的——”
“算了,让他叫吧。”白凌霄叹了口气。
“——别再有下次了。”
“你应该只有一匹马,怎么还会有下次。”她苦笑了一下。两个人又开始鸡同鸭讲。“——不过你的反应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好像在夸一件平平无常的事,比如说,他的新衣很好看,他的声音很好听……
——不和小姑娘计较。应帝华只和她说,“你至少该叫我太子殿下。”
“白家桥还是大昭地域,你是古锋太子,需要尊称吗。”
“大昭京都都被古锋攻下了,国无都,徒留西北边境三城,名存实亡。这里严格来说已经是古锋地界了。”
“诡辩!苏墨将军不败,大昭这三城,古锋便拿不下!”九灵柳眉微竖,目光中有些怒意。话题从一开始应帝华无意间的话语开始越走越偏,若是在两国军中,早就是叛国杀头的死罪了。
白凌霄颔首,“对。古锋拿不下这三座城了。”
可这里是白家桥。他是古锋太子,也是个落难伤员;她是个疯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就在这诡异而离奇的巧合中,他允许她胡言乱语,也只有她敢胡言乱语。安国将军苏墨出身微寒,十四岁代兄戎装,二十岁被誉军神,被大昭林崖王收为义子,后获封“安国”。半生传奇,是大昭百姓人人皆知的少年英雄,然而,终于也是折在了应帝华手中。
——纵然代价重大,但只要能擒住苏墨,大昭最后号称铜墙铁壁的三城便唾手可得。
昭景帝昏庸,听信谗言,以朱雀变为戒,不敢交之重兵,直到后方沦陷,王都易主,昭景帝宫中自尽,群臣才将兵权交由苏墨,企图亡羊补牢。
最后的三城有天时地利人和,后方边境沦陷时,苏墨恰好接手兵权,一时战局稳定,将残城守得固若金汤。苏安国在大昭遗民心目中近乎于神化,连这对主仆也不例外。
不过,应帝华知道,自己可以轻易打碎她们对于苏将军的崇拜。因为他知道,苏墨已经被古锋所擒。
消息或许还未传开,但一旦确认了苏墨身份,大昭民心溃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苏墨已兵败被擒,这件事情,你们可知晓?”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勾起了笑意,带着倨傲得意——打败苏墨,不仅可以打散大昭的军心,也可以让某人稍稍有些自强之心。
——这个人就是他的王弟应秀嶂。古锋的靖陵王。从小兄友弟恭,相伴长大,他再清楚不过,相比大昭军民,自己的弟弟更加把苏墨当做神明在崇拜,简直无可救药。
这次带领陷阵营冲杀,应秀嶂就在他的身边,如果应帝华没有记错,那么自己与陷阵营失散时,弟弟应该已经目睹苏墨被擒了。希望当他回去时,王弟的军神崇拜可以缓和一些。
“你这古锋莽夫满口胡言!”九灵怒极,用力将药膏向他伤口上摁下去。这一下太重了,应帝华惨叫一声,连白凌霄都看不下去,连忙柔声劝她,别把人弄死了。“姑娘,我们把他交给大昭吧!”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应帝华也不怕。休养两日,他现在虽然带伤,可绝不是两个弱女子能制得住的。白凌霄是真的可能为了家国将他交出去的——不,是非常可能。任何一个大昭人,当知道苏墨被擒后,应该都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可白凌霄摇了摇头,“卖了他,也卖不了多少钱。”
九灵眼眶都红了,大概为了她心里的苏将军,“姑娘,这不是想钱的时候啊!”
“我也觉得……”应帝华都听不下去了。他还期待着看看白凌霄惊慌失措的样子,结果发现自己在她眼里可能纯粹就是一大笔随时能够兑现的巨款,“你和大昭有什么仇怨吗……”
“没有。”
“你真的是大昭人?”
“是,你的头伤到了?我记得我说过。”
“……算了,不管你是哪的人,不是古锋人就好了。”他只能这样让自己的心宽一点。以为可以弄得她花容失色的消息,只是让侍女在旁边跳脚了而已。白凌霄兀自八风不动,皱着眉头端着绣绷左看右看,还叫九灵过去帮她看看针脚。
“姑娘要看哪个针脚?”
九灵还想和他争辩。但既然主人在叫她,她便收起爪牙,瞪了他一眼,转身过去。
白凌霄举着绣绷,“哪里有针脚就看哪个呀,我不知道藏得好不好。”
“姑娘,你这块布上全是针脚。”大概对主人的绣功有些了解,九灵一点意外都没有,接过了绣绷,叹了口气,开始低头拆线。
“啊……”
线都开始拆了,说什么都晚了。白凌霄坐在那,呆呆地看她拆线。
屋里又静了,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似的;她看九灵做女红看得入神,应帝华也琢磨着她的样子。这个少女虽然言行诡异,却神色柔和。哪怕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像是盈盈一弯笑似的,十分好看。
“——我好看吗?”她突然问。
侍女秀美灵动,主人柔和雅致,本是个大好画面——如果她能不开口就好了。
应帝华无奈,兴味索然,“女孩子家是不能这样问这句话的。”
“为什么不能问?”
“因为这句话是要等我来说的。”他又看了一会,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还算过得去。”
她应付性地笑了笑,又一言不发,专心看九灵绣花了。
——这个小姑娘,到底是谁呢?
应帝华的目光虽然柔和,却仿佛静水深流,从深处弥散出一丝尖锐:她是谁?
白家桥是边境,在两国开战前,也拥有绵延五里的商道,更是通向南方涛天与彰的驿站枢纽。贸易引来了大批的住民,却因为战火迅速散去。
这处宅邸,用白凌霄的话来说,是“故居”,她又自称京城人士,大昭的京城是穿阳城,说的是阳地口音,但是她的话语中却有些淮音,阳地音几乎没有。这是最让应帝华起疑的一点。
但口音这种东西,可以因为家境的变动而随之变动,譬如父母来自不同地域,后代的口音也会在生活中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一点,他也无法确定,只能等之后继续套些话。
现在假设最坏的情况,她们是大昭的刺客……不,绝对不是这个情况。因为要是那样,白凌霄主仆根本不用救自己。或者想挟持自己,来要挟古锋?也不应该,毕竟还经历过大昭士兵搜查这个意外。还是说她们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自己和古锋谈判?这太天方夜谭了。
那么,莫非真的因为钱?
不杀,不挟持,可是,如果真的因为钱,白凌霄也没有怎么善待过他。饮食起居往往只是过得去,用应帝华的标准来说,大概就像是老百姓在家里养了一只狗,偶尔想起来喂了,随便塞点吃的就行了。今天的饭菜估计又是两碗,两碗饭——九灵和他说,把另一碗白饭当成菜就行了。
战时采购不易,这细粮还是用他的首饰换来的。应帝华也就搞不懂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们就不能对自己的金主稍微善意些吗。
难道是因为家国情怀?再贪婪再自私,作为一个大昭人,白凌霄还是无法善待一个古锋人?
不可能。这个念头才刚刚冒出来,就被应帝华自己掐灭了。因为他能感觉到,眼前的少女还没有这种境界和情怀。她这样草率地对待他,大概理由和她的女红是一样的——她懒得这样做。
那既然这样,自己也懒得应付了。
少女纵然赏心悦目,可古锋太子也不是大闲人。他把这个经历当做偷得浮生半日闲,偷完了还是要回去的,分神逗逗这少女虽然有趣,但逗了半天自讨没趣,应帝华也不会继续白费力气了。
“我的伤差不多了。替我送一封信到杨柳河北三里的杨柳营,让他们来接我。”他说,“那三个要求,在我走之前提出来。否则以后见不到了,就别怪我兑现不了。”
“不急。”白凌霄听他说要写信,就理了理桌上的笔墨,替他拿到榻边,“以后还有机会。你写罢,写完了,就让九灵去送。”
以后还有机会?
他不禁笑了——面前的这个少女,果然还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