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背后发出一个轻微的声音,他立刻转过身。是个女孩,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棕色的卷发盘绕在耳边,深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羞怯畏惧的眼神。她有点尴尬地红着脸,说:
“你是菲仕威廉先生吧,对不对?”“是的,我——”
“我是若丝·汉伯比,布丽姬告诉我——你认识一些先父的朋友。”
卢克不好意思地微红着脸,有点笨拙地说:
“他们——喔——是——是他年轻时候的朋友,那时候他还没结婚。”
“噢,我懂了。”
若丝·汉伯比似乎有点失望,不过她又说:
“听说你正在写一本书,是吗?”
“是的,我是说我正在收集资料,是有关乡下迷信之类的书。”“我懂了,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卢克对她微微一笑。他心里想:
“咱们的汤玛斯医生可真幸运。”
“有些人就有本事把最有趣的题材变得叫人受不了,我想我就是那种人。”卢克说。
若丝·汉伯比先是莞尔一笑,然后说:
“你真的相信——相信迷信那些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你知道,人也可能对不相信的事产生兴趣。”
“嗯,我想是吧。”女孩用不十分肯定的声音说。
“你迷信吗?”
“噢——不,我想我不算迷信,不过我相信事情往往会接二连——的发生。”
“接二连——?”
“对,比如说会噩运连连或者好运不断。我是说,我觉得卫栖梧最近好像就一直受到不幸的诅咒。家父死了,平克尔顿小姐被车子撞死,还有那个小男孩从窗口掉下去,我——我开始觉得有点讨厌这里——好像我应该离开似的。”
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卢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
“你觉得这样?”
“喔,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傻,也许是因为可怜的爹死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她颤抖了一下,“接下来是平克尔顿小姐,她说……”
她顿住了。
“她怎么说?她是位可爱的老小姐,我想——很像我一个姑姑。”“哦,你认识她?”若丝的脸上闪亮着喜悦的光芒,“我很喜欢她,她对爹也很关心,不过我有时候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苏格兰人所谓的先知。”
“为什么?”
“因为——实在很奇怪——她好像很担心爹会出事,甚至可以说警告过我。后来有一天——就是她进城去的前一天,她的态度好奇怪——紧张得不得了。老实说,菲仕威廉先生,我真的觉得她是那种有预知力的人。我想她大概知道自己会出事,也知道爹会发生意外。实在——实在有点可怕!”
她向他靠近一步。
“有时候人就是能知道未来的事,”卢克说,“但是却不一定跟超自然有关。”
“对,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真的——只是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能力,不过我还是很担心。”
“不用担心,”卢克温和地说,“别忘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老是回忆往事是没用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迎接未来。”
“我知道,可是问题还不只是这样。”若丝·汉伯比迟疑着说,“还有一件事牵涉到你堂妹。”
“我堂妹?布丽姬?”
“是的,平克尔顿小姐也一样替她担心,她老是向我问东问西,所以我想她也很担心她。”
卢克倏地转身看看山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幻想——那应该全都是幻想吧!爱尔斯华西只是对人毫无伤害的业余艺术收藏家,在这里开了间小店。
若丝仿佛知道他的想法,问道:“你喜欢爱尔斯华西先生吗?”“一点都不喜欢。”
“乔佛瑞——你知道,就是汤玛斯医生——也不喜欢他。”“那你呢?”
“噢,我也不喜欢,我觉得他很可怕。”她又向他靠近了些,“有很多关于他的谣言,听说他会在女巫草坪举行奇奇怪怪的仪式,他很多朋友都从伦敦赶来参加——那些人都看起来可怕兮兮的,汤米·皮尔斯也是他的助手。”
“汤米·皮尔斯?”卢克尖声问。“嗯,他参加了入教仪式,还有一件红色法衣。”“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月吧。”“这里什么事好像都有汤米·皮尔斯的份?”若丝说:
“他很爱追根究底,什么事都想知道。”
“也许他最后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卢克绷着脸说。
若丝只听出字面上的意思,她说:
“那个小男孩实在有点讨厌,不是恶作剧就是欺负猫、狗。”“就算他死了也没人难过?”
“嗯,我想是的,不过他母亲当然非常伤心。”
“我想她还有五个宝贝可以安慰她,那个女人舌头可真长。”“她是话多了一点,不是吗?”
“我只向她买了一罐香烟,就好像知道村子里所有人的故事了。”
若丝难过地说:
“这种小地方就是这么可恶,每个人对别人的事都一清二楚。”“喔,那倒不见得。”卢克说。
她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卢克语意深长地说:
“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的一切,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一样。”
“就连……”她顿了顿,又说,“嗯,我想你说得对,可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么可怕的话了,菲仕威廉先生。”“吓着你了?”
她缓缓点点头。然后她忽然转身。
“我该走了,要是……要是你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务必来看看我们。家母一定——一定很高兴看到你,因为你认识先父那么久以前的朋友。”
她缓缓走开,微低着头,仿佛负担着什么忧虑或困扰似的。卢克看着她远去,忽然起了一阵孤独感,他想保护那个女孩。为什么呢?这么一自问,卢克不禁感到一阵不耐烦,不错,若丝·汉伯比的父亲才去世不久,可是她还有母亲,也和一个绝对能在任何方面保护她的英俊年轻人订了婚。那么,他菲仕威廉又为什么会有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呢?
“不管怎么样,”他穿过爱许山脊的阴影下时,心里想道,“我喜欢那个女孩子,像汤玛斯那种冷酷高傲的魔鬼,实在不配娶她。”
医生送他到门口时的那种微笑又浮现在他眼前,假道学!装模做样!自以为了不起!
前面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把卢克从愤怒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爱尔斯华西先生从山径走过来,两眼看着地面,高兴地独自微笑着。卢克看到他的表情就很不喜欢,爱尔斯华西不像是在走路,而像是用后脚往前跳——就像照着脑子里奇怪诡异的舞蹈节拍前进一样。他的微笑就像心里有什么奇怪的秘密使他乐得忍不住笑歪了嘴似的,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卢克停下脚步,这时,爱尔斯华西也几乎走到他面前,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他眼里有一种恶毒和闪动的眼神,但是他马上就认出来了,接着——至少在卢克看来是这样——他完全变了另一种模样。一分钟之前,他还像个森林中手舞足蹈的半人半兽,可是此刻却变成一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
“喔,菲仕威廉先生,早安。”
“早安,”卢克说。“你在欣赏自然美景吗?”
爱尔斯华西先生用修长白皙的手做个责备的手势说:
“噢,不是,不是,我讨厌自然,可是却很热爱生命,菲仕威廉先生。”
“我也是。”卢克说。
“‘智者都热爱生命’。”爱尔斯华西先生用略带反讽的口吻说,“我相信这对你一点都没错。”
“还有更糟糕的事呢。”卢克说。
“亲爱的先生!健全的头脑是很不可靠又惹人厌的东西。一个人一定要有点疯狂,有点怪癖,才能从一种新的、叫人着迷的角度来看人生。”
“就象麻风病人用斜眼看人一样。”卢克打了个比方。
“好极了,好极了,真是聪明!不过你知道,这确实值得研究,是一种很有趣的欣赏角度。我想我不应该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是在做运动吧。每个人都需要运动——公立学校的精神!”
“你说得对。”卢克说完,向他礼貌地点点头就走开了。他想:
“我实在太爱胡思乱想了,他只是个笨蛋,没别的。”可是内心却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忧虑,促使他加快了脚步。爱尔斯华西脸上那种诡异、胜利的微笑——难道只是他卢克的想象?他认出卢克之前那种奇怪的眼神——那又怎么解释呢?
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他想:
“布丽姬呢?她是不是平安无事?他们一起上来,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快步往前走,他和若丝·汉伯比谈话的时候,太阳曾经出来露脸,现在却又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天空阴沉沉的,山边不时吹来阵阵冷风,他就像从平静的日常生活突然踏进一个妖术的世界中。自从他到卫栖梧之后,就一直被这种感觉围绕着。
他转了个弯,来到曾经从低处看到过的那块绿草地,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女巫草坪”。传说中,每当五月一日前夕的巫婆狂欢夜和万圣节,女巫都会到这里举行盛宴。
接着,他忽然放下了心中的重担——布丽姬在这里,她正靠在山边一块岩石上坐着,她俯身把头埋在手中。卢克迅速走到她身边。
他喊道:
“布丽姬?”
卢克有点不知所措地问:
“你——你没事吧?对不对?”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仿佛仍然没有从那个遥远的世界回到现实中一样。卢克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似乎绕了一大圈才传到她耳边。最后她终于开口道:
“当然没事,我为什么会出事?”她的声音很尖,甚至带着些敌意。卢克微笑道:
“我知道才有鬼呢,我忽然替你担心起来。”“为什么?”
“我想主要是为了目前我所住的地方那种闹剧似的气氛,使我看一切东西和平常的心情都不同。要是有一、两小时看不到你,我当然会设想也许会在水沟里发现你血淋淋的尸体——我是说,如果这是小说的话。”
“女主角从来不会被人杀死。”布丽姬说。
“对,可是……”卢克及时住口。“什么?”
“没什么。”
感谢老天让他及时住口,因为他总不能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说。
“可是你不是女主角啊。”
布丽姬说:
“女主角有时候会被人诱拐,关进牢里,或者囚禁在地下室,可是尽管碰到很多危险,最后都不会死。”
“甚至也不会变老,”卢克说。他接下去说:
“这就是女巫草坪吧?”“对。”
他低头看看她,亲切地说:“你只需要找把扫帚就够了。”“对了,爱尔斯华西也这么说。”“我刚刚看到他。”
“有没有跟他说话?”“有,我觉得他有意惹我生气。”
“成功了吗?”
“他的手段太幼稚了!”他顿了顿,又突然说,“他很奇怪,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一切都糊里糊涂,乱糟糟的,可是过一下又会怀疑自已到底有没有看走眼。”
布丽姬抬头看看他,说:“你也有这种感觉?”“这么说你也同意了?”“对。”
布丽姬说:
“他有一点——怪怪的,我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了好久,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要是村子里有一个杀人凶手,他一定是疯了。”
卢克想起汤玛斯医生的话,便问:
“你不觉得杀人犯也可能像你我一样正常吗?”
“不会是那种凶手,我觉得这个凶手一定神经有问题,所以我就想起爱尔斯华西。住在这里的人,就数他最奇怪。真的,他很奇怪,你就是摆脱不了!”
卢克怀疑地说:
“可是有很多像他那样的半瓶醋,对人也没什么伤害。”“对,可是我想事情不只是那样,他的手很可怕。”“你也发现了?真好玩,我也是。”“他的手不但白——还带着绿色。”
“的确,不过你总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肤色奇怪,就认为他是杀人凶手啊。”
“喔,不错,我们还需要证据。”
“证据!”卢克喃喃道,“我们最缺乏的就是证据,那个人太谨慎了,是个很细心的凶手!也是很细心的疯子!”
“我一直很想尽点力。”布丽姬说。
“你是说爱尔斯华西那方面?”
“对,我想我比你能从他嘴里套出话,而且已经有一个好的开始。”“说给我听听。”
“嗯,他好像有些狐群狗党,常常到这里来庆祝。”“你是说无名的秘密仪式?”
“我不知道是不是无名,可是的确是秘密仪式。事实上,听起来实在很可笑、很幼稚。”
“他们大概供奉魔鬼,跳些淫舞吧?”“差不多,而且显然觉得很有意思。”
“这方面我也有点资料,”卢克说,“汤米·皮尔斯也参加过他们的仪式,他是助手,有一件红法衣。”“所以也知道他们的事?”“对,说不定这就是他的死因。”“他也到处跟人说?”
“对——也可能他想私下敲诈他们?”
布丽姬沉吟道:
“我知道这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如果发生在爱尔斯华西身上,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嗯,我同意,如果对象是他,就真的有可能。”
“我们已经知道他和两名死者的关系,”布丽姬说,“汤米·皮尔斯和爱美·季伯斯。”
“酒店主人和汉伯比医生呢?”“目前还不知道。”
“酒店主人是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想象出他要除掉汉伯比医生的动机,也许他身为医生,看出爱尔斯华西的精神不正常。”“对,有可能。”
然后布丽姬笑笑,说:
“我今天早上工作进行得不错,我的心灵力量似乎很大,我说我的高曾祖母差点因为会巫术被烧死的时候,他都快高兴死了,我想下次他们有什么狂欢宴的时候,说不定会请我参加呢。”
卢克说:
“布丽姬,看在老夭的份上,小心一点。”
她谅讶地看看他。他站起来,说:
“我刚才碰见汉伯比医生的女儿,谈起平克尔顿小姐,她说平克尔顿小姐很担心你。”
布丽姬正要站起来,一听这话忽然僵住了。“什么?平克尔顿小姐担心——我?”“是若丝·汉伯比说的。”
“她真的这么说?”“不错。”“她还说什么?”“没什么。”
“真的?”
“真的。”
布丽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懂了。”
“平克尔顿小姐担心汉伯比医生,结果他死了。现在我又听说她担心你——”
布丽姬笑笑,站起来摇摇头,长发又飞扬缠绕在她脸上,她说:
“别担心,魔鬼会照顾自己的同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