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冬祭长 心惶惶](一)
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冬意在阵阵笑语中不知不觉悄悄来袭。
晶霜压满昔日的梧桐枝头。
树下一位身着白色小袄的女子微扬着头,痴痴地望着枝头的霜色,忍不住抬指欲触,却觉察手臂不够长,只到半空便又放下了。
轻盈地跑向院中较低矮些的枯树,扬手一弹,枝上忽地传出“哗啦”一声响,数不尽的冰晶纷纷扬扬坠下,她略显慌张地撒腿跑开,站在一旁望着久久落不尽的晶霜,轻声而笑。
呼出的热气瞬间与院落中的清冷融为一体。
阿叶怀揣着小暖炉,静静地站在廊边观望着这一幕,心如这怀炉一般温暖。
灵儿一住进这院子,院中的大大小小都活份起来,不似以往般冷清了,她的身份虽成了大小姐,却与丫鬟侍仆交往得紧,亲亲热热如朋友一般,没三两日的功夫,便从最初院仆心中的黄毛丫头成了如今这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的小姐。
灵儿格外珍惜与阿叶这十载后的重逢,一声声“哥哥”整日整夜地叫,似是自己生了场美梦,梦得很久很久,久到不愿醒来。
每每寒阳渐隐,日随夕落之时,钟离忙完了布坊的活儿,便领着燕子来卿叶院,下下棋,饮饮茶,日子过的也算自在。灵儿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以前钟离是这卿叶院唯一能常来常往的女客,又见得她与阿叶谈笑风生之时,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愉悦,早已猜到她必是哥哥心定的准嫂嫂,便嘴甜地一口一声嫂嫂叫着,使得钟离心中又是娇羞又是喜悦,有了心事就算不告诉阿叶,也一定会对灵儿娓娓相道。
燕子衷于研习下厨品茶之艺,灵儿心明手巧,又精于泡茶品香,两个女孩子便时不时地聚在一起,大谈南北塞外的饮茶之风,倒也畅快。灵儿尝过燕子的厨艺后,为燕子做出的满口清新之感顿觉神奇,死缠烂打地追着她,非要她教厨下之活不行,燕子无奈之下也答应了,那以后,每有空闲便会来卿叶院,跟灵儿聚在后厨,将锅碗瓢盆敲得叮叮当当。
鹏儿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朝守在厨房门口的小奴问道:“小姐这是炒菜呢,还是摔锅呢?”
小奴满目严肃地回应:“回鹏少爷,燕子姑娘教灵儿小姐下厨,灵儿小姐下厨时喜欢敲铜盆,说听着叮叮当当的响声儿学着有劲。”
鹏儿哭笑不得:“那敲坏了怎么办?”
小奴仍是雷打不变的从容之色:“回鹏少爷,小姐说了,她身娇力小,敲不坏,要真敲坏了,就让您出银子买新的。”
“为什么是我出银子,而不是阿叶那个懒鬼?”鹏儿气急败坏,努力睁开原本小得如同虾米一般的眼睛,似是生怕小奴看不到自己在瞪眼生气。
小奴努力忍着笑,装着严肃地表情道:“回鹏少爷,小姐说了,就算告诉了叶主人,叶主人也会让您出钱买的,还不如直着问您要方便点。您一向为人大度,绝不会吝啬这几两银子的。”
鹏儿一听就说不出话了,也就不管什么,任她去了便罢。熟若不知,灵儿在厨房偷听着小奴按照自己教的一套话与鹏儿搭腔,听得与燕子笑作一团,待鹏儿走远后又接着做饭,接着兴奋地将铜盆敲得叮叮当当。
罢了,用阿叶的一句话来言,便是:此卿叶院耐得住寂寞,却耐不住人情。
时值立冬之日,卿叶院即参冬祭大典。
阿叶想着自己也在祭典员位之列,久不露面也实为不妥,便换了正装,拖着懒洋洋的身子不慌不忙地进了祭祀庙宇。杂在文武百官之中,听着一段又一段没完没了的祭词,僵僵地跪着,想打哈欠又不敢打,只得懒懒地半眯着眼睛,偷偷地瞄着登高之处的龙榻上,那一袭明黄的身影。
竟觉得那一抹黄色看得有些累人。
转眼,又见得太后,娘娘,公主,皇子,端端地坐着,而自己却在冷冰冰的地上僵僵地跪着,心中自嘲了一阵,自己一心求平淡生活,却被召来祠庙参祭,原来还是摆脱不了官家的命运。
……殊不知,多年以后,当他得知自己与皇家纠缠不清的身世以后,那般命运,才让一心求平淡的他,真正的无奈。
而他,似乎注定了这场不平凡的……浮生梦。
略的一晃神,他的眼神瞥见皇上近身的侍卫,心下一沉,清生茶苑里的暗杀之人,竟是御前六大侍卫的总管。
如此算起来,阿叶与他已经打过三次照面了。第一回,九月初二阿叶生辰那晚,与钟离在湖心遭刺,与他相谈的便是,只不过当晚夜色颇浓,他又黑衣蒙面,才不详他的相貌;第二回,清生茶苑里品茶之际,灵儿坐在阿叶后桌遭人暗杀,器皿被阿叶从中暗夺,当时一心认为他是岳家所派之人,而今时看来,怕是自己算错了;再一回,便是此刻,阿叶静跪在庙下,观望着他的正装俊颜。
御前侍卫,为何要在清生茶苑刺杀灵儿?而后怎又放弃了这刺杀之计?
阿叶跪了三个时辰,腿已经有了些许痛感,终于听得冬祭大典宣告结束的言辞,缓缓起身,随着满朝文武,跟在皇家歩后离了庙宇。
百官将散之时,阿叶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听到皇上身前的红人许公公慌慌张张扯着尖声喊道:“大胆刁民,这儿是你们随随便便就能闯进来的地儿吗?来人给我拿下!”
阿叶本欲绕过人流,安安静静地回卿叶院,却听到骚动之处传出的两句讨饶之声甚是熟悉,忙探身进前,见被差官押起的正是钟离和灵儿两人,紧着给皇上行礼跪下:“皇上,束阿叶管教不周,舍妹携闺友上街,不巧误入官道,惊了圣驾,还望圣上开恩。”
皇帝走上前,低头打量阿叶一番,终抬了抬手,唤道:“平身吧。”
“谢圣上。”阿叶淡淡地道一声,恭敬地起了身,只等皇上开口发问。
“你就是卿叶院的阿叶?”
阿叶颔首,淡笑着应道:“承圣上抬爱,小民正是阿叶。”
皇上也微微一笑,禁不住再次将阿叶细细打量一番,叹道:“朕一早就对你好奇之至,你帮朝野破获了数起悬案,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阿叶不温不火,一贯的懒散微笑:“圣上过奖。”
皇上缓步走到钟离和灵儿身前,抬眼对上钟离的清目,晃过她眉间生着的那一点赤红朱砂,心微微一颤。
世间竟有如此貌美的女子。
宛如青莲般秀丽的颜面,那颗朱砂痣生的不偏不斜,点在双眉正中,宛如初夏浮水的荷花一般,清而不妖。
“放人。”皇上轻声念这一句,官差便松开了紧押着的两位姑娘。
灵儿冲着刚刚抓着自己的侍卫总管鼓起脸,气道:“都让你放人了,你还抓我干什么,登徒浪子。”
那人气结,压低声音道:“我是御前侍卫总管,不是登徒浪子。”
灵儿故意气他:“是啊,御前侍卫,你姓登徒,名浪子,还不是一样。”
他却忽而笑了,暗中狠狠地攥着灵儿的手,看着灵儿羞得脸色通红又不敢大声叫出来的样子,心里禁不住偷笑,压低声音凑在灵儿耳边念道:“你个死丫头,既然你说我是浪子,那我今日就做一回浪子给你看。”
灵儿气气地甩开他的手,也不顾什么礼节了,只将钟离一并拉着跑回阿叶身边。水汪汪的眼睛怒视着在一边窃笑着的所谓的“登徒浪子”。
皇上看出了些许门道,也不怪罪灵儿,招手朝那御前侍卫唤道:“秦月啊,还不改改你这玩笑的性子,吓着女孩子家可就不好了,快快随朕回宫去罢。”
秦月淡笑作揖行礼:“是。”
一行人欠身恭送皇家这一浩浩荡荡的长队远去。
阿叶忆起皇上望向钟离时的目光,心中浮起隐隐的不安。
小孩子扔石子玩耍,丢落树梢枝头尚未退去的几丝浮霜。
阿叶打个喷嚏,喃喃念道:这么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