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秋茶苑中遭暗杀]
夜再长,终会破晓。
天蒙蒙亮,公鸡一声接一声地打着鸣儿,不久之后,卖菜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字画的小贩们就纷纷在街旁摆起了自己摊位。
随着黑暗退去,天色越来越亮,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就是在这样再平常不过的清晨,鹏儿提着佩剑,听着耳边嘈杂的声响,默默地走在市井之中。他想早早的到王伯的店铺里,好买一条最鲜最鲜的鱼儿。
懒鬼说的,只要把守军方位的字条在今日午时交到晨王手里,那他就不会死了。
——所以,就买条鲜鱼炖了给他好好压压惊罢。
然后得让他掏银子好好地请自己吃顿酒,谢谢自己才行。
恩,这样才能不拖不欠。
鹏儿就这么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却不知,阿叶早就算好了,晨王驻守京都的兵队至今都未被朝廷发现,肯定是为数不多,而人数不多的话就不能分兵,所以……只能攻打一个地方。
但是——
秦月关在密查院。
阿叶关在将军府。
而阿叶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鹏儿“若是晨王问起自己为何没有亲自前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告诉晨王自己入了大牢,否则晨王一来,就会把自己的逃生计划打乱了”。
其实,阿叶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他是想瞒着晨王自己入狱的消息,如此一来,晨王便会毫不顾忌地率兵攻向密查院解救秦月。
与此同时,阿叶自己便会彻底暴露,而那个恨自己入骨的左惟将军必会借机杀掉自己。
阿叶想到再次相约茶苑是有危险的,毕竟左惟已经抓了自己,不过为了将情报送达,也只能冒险一次了——只希望晨王那边别出什么事才好。
虽是如此浅显的骗局,但阿叶就赌鹏儿——这个木讷憨厚的老实人一定会上自己的当。
赌就赌在——鹏儿啊,这么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太信任我阿叶了。
阿叶就想,虽然骗了人,尤其是骗了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有点不仁义,但是自己一死,小奴得救了,秦月也得救了,接着晨王必会大举进攻,凭他的兵力也足够当个皇上的了,那么这可真是死得圆满啊,说不定还可以上天当神仙呢。
就是……有那么一点舍不得而已。
于是鹏儿就不出意料地上当了。
买好了鱼儿,鹏儿交到灵儿手里,一脸开心地跟她说完“懒鬼今儿个就会平安归来,你让厨娘给炖个鱼汤芸芸”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拔腿跑到了清生茶苑等待晨王现身。
白白等了一个上午,待到了午时,鹏儿就将自己的小眼努力睁大看着茶苑中来来往往的客人,按着阿叶指给他的相貌,寻找那个传说中诈死了好几年,今时又突然现身领兵反叛的晨王子。
其实,阿叶在给鹏儿的信中,对晨王的描述简单之极:“早些到茶苑,寻找一个和我样貌有几分相似,但是喜欢穿白衣的佩剑男子,他便是晨王。”
在几番揉眼之后,鹏儿终于发现了这么一个白衣男子。
哎呀呀,那相貌怎能说“只有几分相似”呢,要用譬如“很相似,非常相似,相似极了”之类的词汇形容才算贴切嘛。
正当鹏儿想走上前跟他搭讪之时,却忽见侍茶小童一手指着那人,用尖锐的嗓音,冲着堂内大喊一声“就是他”,接着便有十几名茶客从桌下抽出了长刀,二话不说就跟那白衣男子砍了起来。
一时间,茶壶“啪”地一声被打碎在地。
桌子椅子全被掀翻,或者被劈成两半。
其余茶客们吓得纷纷朝外涌。
掌柜哆哆嗦嗦地躲在柜台后面儿,隐约露出半个脑袋,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叨念着,“这下可赔死了,赔死了……”
鹏儿一看这场面,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佩剑,却迟迟没有上前帮忙。
他猛然想到,既然左惟已经靠着这个侍茶小童,以“一句反诗”为由抓走了阿叶,而诗词是有上下句的,阿叶对的是下句,那必然有人出上句。
所以,这些与那白衣男子执刀相拼的茶客们,定是左惟暗中派来的便衣兵差。
既如此,他一出手便会被左惟抓到把柄,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鹏儿只叹:晨王啊晨王……我没想管你当不当皇上,可是懒鬼的命还得靠你去救啊,你要这时候被人砍死了可不成,不成!
此刻只听“嘶”的一声,刀光一闪,墙上就溅了血,晨王终于快要抵不住人多势众,腰腹被人横了一刀,鲜血霎时就染红了他的白衫。
鹏儿看的一惊,终于撕扯下衣布的一角,蒙上半张脸,不管不顾地拔剑杀入,他一手搀扶着负伤的晨王,另一手挥剑抵挡着众人紧逼的招式,刀剑相交,寒光四射。
“啊呀呀,杀手太多,太多啊……”鹏儿扶着晨王连连往外退步,嘴里还时不时地还抱怨这么一两句。
“诶,我说你可别死啊,你可千万千万别死啊……”
“真是麻烦,好像快打不下去了呢,我撤——”
鹏儿最后抱怨了一句,终于拖着晨王朝外逃去。
扭头看了看巷子里追来的杀手,鹏儿暗暗一笑,回望晨王鄙夷的眼神,他鼓了鼓嘴,“你可别小看我,老子跟阿叶那懒鬼拜的可是同一个江湖师父,那是赫赫有名的青云仙翁啊,就算老子天生愚钝练得功夫不到家,但轻功也是绝对一流的。”
说罢,鹏儿脚下一轻,抓着晨王一并腾空跃上屋顶,轻松地在半空穿梭,三两下就摆脱了那些兵差的追杀。
晨王支撑着身子勉强笑了笑,断断续续地念道:“你跟阿叶,还真是……真是一样啊,一出手,就……就让人吃惊。”
鹏儿愣了一下,而后缓缓落地,疑惑问道,“诶,你认得我吗?”
晨王点头应道,“他身边的人,我……我都认得。”
晨王失血越来越多,原是翩翩白衫,此刻却已被染得一片血红,鹏儿见此也是心里头着急,他想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在大街上跑啊,这也太引人注目了罢,能不能摆脱那些杀手先放在一边儿,单说自己手里头的这个拖油瓶,就算没伤到要害,也得失血过多而死。
其实鹏儿并不是担心晨王,而是……这家伙要真死了,自己跟懒鬼的命,再加上晨王手下那些兵,全都得搭进去给他陪葬,这不划算,也太不划算了。
想到此,他一咬牙一跺脚,转目死死地盯着晨王,接着二话不说就把他背了起来,待将晨王在自己背上放稳当,他才气哼哼地跟晨王念道:“老子就不信救不了你,你给我撑着,听见没,不许死……”说完不见晨王回话,他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鹏儿感觉晨王的血已将自己的衣背沾湿了一大片,不禁就害怕起来,于是他一边背着晨王跑,一边使劲地摇晃着他,“诶,你说话啊,说话啊,没死就给我哼一声!”
这时,终于听到了晨王忍着痛楚,断断续续的呢喃:“别……别晃了,再晃就真死了。”
鹏儿一听这话,心便放了下来,继而抬眼望见了前方街巷的一面招牌,他就乐了,“诶,你死不了了。”
此话说罢,他加紧脚步,一溜烟冲进了前面的店铺之中,再也没了影儿。
市井之中,依旧是:
秋阳轻照。
清风徐来。
而那方牌匾上所镶着的,正是晨王再熟悉不过的四个大字:居菱布坊。
纵使时过境迁,纵使沧海桑田,你不见,我不见——可是该来的,总还是要来。
当晨王稀里糊涂地被鹏儿带进这家布匹铺子,朦朦胧胧地看见了那个记忆中最割舍不下的女孩子时,他终于相信,原来这个世间,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缘分”这回事儿。
第一次松山初遇,他为她引路。
第二次亭楼相逢,她请他观雪。
第三次松山再遇,他为她送行。
这次更好,直接闯到她铺子里来了。
他苦苦躲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免跟她碰面的机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她邂逅……晨王想到这就暗自叹息了——
老天爷,你就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这国家乱七八糟,四分五裂的,你非得把她扯进来是不是?
燕子正在铺子里随手理着各色布匹,忽见一人拿块青布蒙着半张脸,身上还背着个奄奄一息男人,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竟熟门熟路地进了后房,她愣愣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那一小片鲜血。
燕子回过神儿来,猛地一惊……如果没看错,那个负伤的男人,好像是、是他!
想罢,她匆匆掩死了门,小跑到后房,看到自己一直牵挂的心上人此刻正痛苦地凝着眉,腰腹的伤口处不住地往外冒血,燕子吓得脸都白了,她冲到晨王身边,帮忙将他扶正身子,又歪头看着那蒙面人,颤声问道,“你是何人?”
鹏儿一把摘下自己脸上的青布,“是我。”
燕子一见此人是鹏儿便放了心,但又转眼看着晨王,轻咬嘴唇,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这是……啊,我去拿药,你快帮他止血。”
恰在此刻,兵差终于寻着血迹一路追了上来,铺门被人重重地敲响,门外嘈杂一片,还有人在不停地嚷嚷着,“开门,快开门……”
燕子急得团团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鹏儿,“鹏儿少爷,这可怎么办啊?”
鹏儿一向木讷,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敲门声越来越重,他就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几乎把平日里阿叶说过的话全全拼凑在一块,可就是没了法子。
若是换作懒鬼,他会如何?
鹏儿冥思苦想,忽而眼前一亮,一拍巴掌,对燕子道,“去,拿钟离压他们。”
燕子听罢点点头,抹净了眼泪,清了清声音,待将前堂地上的血迹清理了,便佯装起一脸相安无事的模样,去给便衣兵差开了门。
方才拉开门栓,十多名兵差便全全挥刀涌了进来,燕子心里虽是慌张,却丝毫不敢暴露,只手一拦,满脸轻笑,不紧不慢地问道,“且慢,您几位是要裁布啊,买布啊,还是想做衣裳啊?”
为首的一人发出声声蔑笑,一把将燕子推开,“谁买你的布,看没看见一个蒙面人拉着一个负伤男子闯进来?”
燕子假意一脸茫然,“哎呀,小女方才一直在歇晌呢,怎会容男人闯进来?也就是您几位在外砸门,小女才开的啊。”
那兵差“哼”了一声,道一句“满口胡言”,便要硬闯后堂。
燕子冷起脸,装腔作势地一喊:“无赖,瞎了你的眼,还不抬头看看这金字招牌是谁家的?”
兵差停住步子,退出去抬眼望了望,而后不屑道:“居菱布坊,我管你谁家的,此刻我等要抓的是反贼,再拦就将你一块逮了去。”
燕子轻轻一笑,“你不知道么,我告诉你,这布坊主人,也就是我家老爷,他的女儿……那可是当今皇上身边儿最得宠的贵妃娘娘。”
这一话果真便把那几人给唬住了。
燕子见这招如此奏效,便继续言道,“而我,便是离贵妃在娘家的贴身侍女,你诬蔑我窝藏反贼不要紧,但你可得想想,污蔑我就等于诬蔑贵妃娘娘,后果如何,你自己掂量掂量。”
兵差们一听这话就彻底傻眼了,转念一想,倒是听说了,后宫里离贵妃是最得宠的,现在还身怀六甲,若真惹了她,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语气就慢慢地缓和下来,“姑娘,您当真没看见反贼经过?”
燕子弯起嘴角轻笑,“当然没见着了。”
此时,自街巷之中缓缓走来一位执剑的青衣女子,她含笑踏入布坊,随口道,“她没看见,我却看见了。”
燕子看着这突出其来的陌生女子,一颗心就这样被提了起来。
兵差们一听这青衣女子所言,纷纷问道,“他们在哪儿?”
那女子轻轻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燕子,继而友好地笑了笑,接着伸手朝巷子里随意指了个方向,“往那儿跑了。”
兵差们一听,便紧忙出了布坊,朝巷子中傻傻追去。
燕子见兵差们已然走远,终于松了口气,再次将门掩死。
那青衣女子就这般看着燕子,淡淡地笑。
燕子也如此回望着她。
“你是谁,为何要帮我?”
她将手中剑往桌上一放,淡漠的眉眼显出几分傲气,目光在店铺中四下搜寻着,“我姓薛,你将我家王爷藏哪儿去了?”
燕子顷刻之间就怔在了原地。
——我们是来捉拿反贼的。
——你将我家王爷藏哪儿去了。
反贼,王爷。
原来那个温柔地为自己遮雨,为自己引路,为自己送行的无名男子,竟是掀起这乱世,燃起这烽烟的叛贼晨王。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还一直傻傻得爱着他。
这位薛姑娘见燕子迟迟不回话,便凑上前,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诶,我家王爷呢?”
燕子终于回过神,定了定心思,随口应了一句“跟我来”便将她引向了后堂。
后堂的木床上,鹏儿正为晨王清理着伤口,一见有陌生姑娘来了,眉头一紧,惊声问道,“你是何人?”
薛姑娘没理会鹏儿,一眼望见了满身是血的晨王,她吓得一惊,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王爷,薛影来迟一步,请您降罪。”
晨王躺在床上未发话,鹏儿垂目看了看她,继而也明白了这薛影的身份,他一摆手,道,“都这时候了,还请什么罪,快来帮忙给你家王爷上药。”
薛影恭敬道一声“是”,便坐在床边,与鹏儿一并为晨王处理伤口。
晨王依旧不发话,就默默望着一旁的少女。
燕子与他的目光相对,心一动,继而想起了他的身份,便漠然垂下了眼睛。
晨王苦涩一笑。
……她,终究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