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字字千金别无言]
战事纷乱，京都的午后亦开始显得萧条。
路上行人渐少，小贩们操着一口京腔，相互闲谈。
而在这一场惊险的暗杀过后，京东街巷，居菱布坊的铺门紧闭。
后来薛影道，她是听说秦月被捕的消息，受晨王之令，即刻北上，暗中来到了京都。本是要与众将一并商议解救秦月之事，但到了晨王兵队的藏身之处，又听闻军师说，晨王亲自外出约见友人去了，薛影料想定去了当初她与秦月互传情报的清生茶苑，她担心晨王独自一人外出会有危险，便随后匆匆赶了去。
哪知一到清生茶苑，却见那里的桌椅一片杂乱，墙上还划有多处刀痕，薛影心想定是出了意外，便追着那些便衣兵差，一并寻到了这居菱布坊。
其实，她便是当初王府中的侍茶女，也就是晨王诈死之后，随着一并销声匿迹的薛灵儿。
后来是因暗中协助晨王谋乱，需隐瞒身份，晨王便为她取了另一个名字，薛影。
此时此刻，燕子怔怔地看着受伤的晨王，看着鹏儿和薛影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燕子呆愣了许久，忽听鹏儿恨恨地道一句“见鬼，失血太多，止不住啊”，她这才晃过神儿来，看着晨王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昔日为自己遮雨引路时那个温柔的笑容，燕子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拍了拍鹏儿和薛影的肩膀，轻轻一笑，“我来。”
两人一愣，薛影回头看着燕子，迟疑地问道，“你……行么？”
燕子没回话。
须臾，她径自进了后堂的另一间小屋，再走出时，手中竟多了个金色的药罐子，燕子在晨王身边坐下，与他那温柔如初的目光相视，而后毫不顾忌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扯开晨王伤口处的衣裳，便摇晃着罐子为他敷起药来。
待那些黑色的药末儿将他的伤口覆盖了，燕子才终于抬起脸，轻声问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呢？”
这话一出口，堂内的鹏儿和薛影皆是面面相觑，全然不解。
晨王却看着燕子无奈一笑，“那此刻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燕子一怔，继而不知该回以何话，便低下头来，默默地为他包扎伤口。
后堂之中又是许久的静默。
“好了，血总算是止住了。”燕子长长呼出一口气，而后慢慢起了身子，指着晨王那身被鲜血浸染的长衫，回头对鹏儿和薛影道，“他这衣裳没法儿穿了，我去给外头拿件新的……你们有事就商量罢，没人会进来的。”
说罢，燕子的目光转向晨王，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关切了一句。
“下次，小心一点儿。”
晨王愣了愣，继而心里一暖，微微颔首。
“恩，知道了。”
只此一话，在他心中，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燕子走后，鹏儿迫不及待地凑到晨王床边，摸出自己袖中的字条，一把塞到他手里，“这是懒鬼让我给你的，他说，快去救秦月。”
晨王勉强动了动身子，打开那字条匆匆看了一遍，神色一喜，道一句“他果然弄到手了，”继而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歪头朝鹏儿问道，“阿叶为何没有亲自前来？”
“哎，他在大牢啊……”鹏儿一时嘴快，想也没想居然顺口说了出来，而后他忆起阿叶在信中说万万不可告知晨王自己被抓的消息，于是未出口的后半句“你快想想办法罢”就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晨王却惊住了，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竟直直地坐了起来，“什么，他在大牢？”
“不不不——”鹏儿慌慌张张，连连摆手，瞬而眼前一亮，撒谎纠正道，“他是在大觉……睡大觉。”
说罢，鹏儿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看看，自己果然是不会说谎的人呐，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晨王听后，果然就十分不信任地盯着他看，眼神满是鄙夷之色。
这时薛影走上前，执剑抱怀，白了鹏儿一眼，又转目望向晨王，虽有一丝犹豫，但终归还是沉下声音答道，“王爷，我们安插在密查院的眼线方才送出了消息，密查院在昨夜已经……已经，秘密处死了秦月。”
鹏儿听罢这话身子一颤，“不会的，这不可能……”他喃喃叨念着，不住地往后退着步子，忽而猛地抬脸，道，“懒鬼已跟朝廷谈好了，昨日还曾进密查院探望过秦月兄弟，他还活着！”
晨王面色一怔，无力地倚靠在墙上，手中捏紧了那张守军秘密字条。
薛影歪头，定定地看着鹏儿，“可是阿叶在昨日午后便暴露了自己，因一句反诗被抓进了将军府大牢，他自身都成问题，还如何跟朝廷谈条件呢？不是么？”
鹏儿顷刻之间脑子变得一片空白，“这……你怎会知道？”
薛影别过脸，朝晨王一五一十地禀报：“王爷，我们的眼线得到确切消息，昨日阿叶来茶苑赴约之时，便被左惟的人给盯上了，待您离开之后不久，左惟派人抓了那个侍茶小童，接着，就去卿叶院将阿叶秘密押进了大牢，您今日遭遇暗杀，十有八九是阿叶将您供出去了。”
鹏儿一听薛影这话，气得一拍桌案，怒喝道：“你少在那里诬蔑懒鬼，他不是这种人！”
薛影冷冷回应，“我不认得他，也不管他是不是这种人，但我们都要考虑此番状况发生的可能性，如今是领兵作战，需要客观分析，你太感情用事了。”
鹏儿依旧气不过想多说些什么，却见这女子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似是懒得再跟他纠缠，随手甩剑，坐一边儿去了。
晨王淡淡看了他二人一眼，似是若有所思，静默了一会儿，终于沉声念道，“阿叶没有背叛我，他不会背叛我的。”
薛影听罢实为不解，平日里那个冷静沉着的王爷，怎会说出这种话？
晨王似是看出了薛影的心思，他转眼看了看鹏儿，而后问道，“阿叶不让你告诉我自己入狱的消息，而他被抓进大牢，一直不知道秦月已死，还傻傻地要我去救他，所以你方才是撒谎的，对罢？”
鹏儿一怔，想这晨王的眼线都已经探知了消息，自己再瞒下去亦无意思，便木讷地点了点头。
晨王摇摇头，“他既然连命都可以不顾，也想着要我救出秦月……你们说，他又怎会背叛我呢。”
鹏儿听罢此话，那封信的内容从脑中一略而过，他顷刻间全都明白了，只攥起拳头恨恨地念着，“这个懒鬼，居然又骗老子……”
晨王忍着伤口的痛楚，微微挪动了下身子，对鹏儿念道：“你先回卿叶院安排一下，把仆人们全都打发走，那里已经不安全了。今夜，我要发兵——救阿叶。”
鹏儿先是被他这话惊住了，细细思索了一番，终于应道：“好，不就是打仗吗，反就反了，我鹏儿眼里没什么英雄大义，只有阿叶这个兄弟，我这就去安排。”他说罢便欲离身，却见晨王一语不发地捏起了那张字条。
鹏儿定了定，忽而就止住了步子。
那一瞬间，也可能是错觉罢……鹏儿看见晨王的眼睛竟微微沾湿，有一丝泛红。
接着，他又展开那字条仔仔细细地读阅起来。
那是秦月为他留下的，最后的信息。
宫南门，宫东门，守军各两队，人数四百，白日卯时、午时换兵；夜里戌时、丑时换兵。
宫正门守军三队，人数六百三十，白日卯时，午时换兵；夜里戌时、丑时换兵。
京都城门守军三队，人数七百八十，白日辰时、未时换兵；夜里亥时、寅时换兵。
京都东、南、西、北四街巡兵各两队，人数二百，白日卯时、午时换兵；夜里戌时、丑时换兵。
京都四方训兵营，屯军各两队，人数……
……
……
就为这些文字，秦月被关了死牢。
就为这些文字，秦月送命。
如今，这张守军情报字条经人转手，再转手，终于送到了晨王这里，却还是晚了一步。
鹏儿将牙齿咬地咯咯响，咒骂了一声“狗皇帝，”继而坐倒在椅上，轻声念叨起来，“这下子，该如何跟懒鬼交待，如何跟灵儿交待啊……”
鹏儿又想起当初在卿叶院回廊之下，秦月一边烤着暖炉，一边观雪，还一边感叹着，羡慕着阿叶的日子多么闲散舒适。
那天的雪很白很白，天气很冷很冷，一说话便会哈出腾腾的热气。
他望着院下玩雪的姑娘们，歪头乐呵呵地开着玩笑：
“这要是把她们四个一并娶回府里，想想就很快活呀。”
然后他就一脸惬意，仿佛真成了个纨绔子弟。
鹏儿忽然之间好怀念，好怀念那个场景。
他记得当时自己狠狠地瞪了秦月一眼，对他说——少说一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他就真的没再说话。
而如今，他永远也不会说话了。
鹏儿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当初不让他说下去呢，说他喜欢过什么生活，说他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
鹏儿好想一直一直听，就算被他烦到耳朵长茧子也行。
可是他却死了。
连句遗言都没有，只留下一张脏兮兮，皱巴巴的字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