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攻城乱 花弄晚](四)
夜风中杂着浓浓的血腥味,卷起一片又一片的秋叶,凄寒萧索,呼啸而过。
半截尺素,几片枯萎干涸的桃花瓣,自风来,随风去,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厮杀还在继续,不断地有人站起,有人倒下,也有人再也爬不起来。
就是这么一个多事之秋的夜里,他怀抱着自己的小妹,冷冽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份淡然,红衣残破染血,随风猎猎。
胸口是撕心裂肺的痛。
那一刻,阿叶听见耳边有个声音,熟悉却遥远,她“啪啪”地拍着手,用稚嫩的童音笑吟吟地哼唱着,好听极了:
幽幽巷,一座院。灯笼照红家门前。
天黑了,黑了天。门前寻影影不现。
月牙儿,挂天边。引路回家路不远。
朝也恋,晚也恋。心焦提灯心如愿。
句句念,哥哥现。二老也守家门前。
日日盼,今相见,不知哥哥可曾变。
桌儿圆,坐两边。哥哥妹妹露笑脸。
红衣裳,披上肩。哥是家的半边天。
……
声音渐渐的远去,渐渐的模糊,渐渐的成为耳边呢喃。
当鹏儿终于杀气腾腾地打退了众将,回过神来跑到阿叶身边时,阿叶已经抱着灵儿的尸体沉沉地倒了下去。
鹏儿吓疯了,他慌慌张张地俯下身子看过去,灵儿已经死了,可是阿叶——懒鬼,他还活着,还活着!
阿叶晕过去的时候还在紧紧地抱着灵儿,哪怕此刻他神志不清,嘴里不断地呕出血来,手却一直没有松开,死死地将灵儿的尸体拥在怀里。
鹏儿扑嗵一声坐倒在地,强忍着眼泪,将阿叶的身体扶正,阿叶全身染满了血,敌人的血,灵儿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鹏儿一掌贴在他的后心,一刻不停地为他灌输真气,“懒鬼,你醒醒,醒醒!”
阿叶的身体越来越凉,鹏儿的真气输送过去,丝毫没有反应。
鹏儿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哭着,一边用尽力气大声喝道:
“你再睡,老子就在你耳朵上放鞭炮,吵死你,你信不信,啊?”
“你再睡,老子就把女儿红全都喝光,一滴都不剩!”
“懒鬼,懒鬼,你不能再睡了!”
“你给我起来!你不是要去救小奴吗,你睡在这儿怎么救她,怎么救啊?”
……
阿叶怀中贴身藏着小奴从前赠与自己的连心结,阿叶还曾对小奴说过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
也许是阿叶注定了金口玉言的宿命,所以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人。
鹏儿抬眼看见那人时,激动地又哭又笑,就差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了。那人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一袭朴素白衫,一下巴的花白胡子,眉眼之间满是慈祥。
没错,他便是松山之上的王神医。
或许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王神医为何会在此时,犹如天降神兵一般的出现。
碰巧,是绝对不可能的。
鹏儿为阿叶注入的真气过多,自己亦是疲惫不堪,他抬眼看着王神医,不住地哀求道:“前辈,见到您太好了,您快看看,懒鬼快死了,您救救他!”
王神医没回话,径自蹲下身子,从自己的药囊之中摸出五根银针,瞧准阿叶的穴位便直直地扎了进去,见阿叶依旧没反应,他蹙了蹙眉,继而又开始翻找自己的药箱,没待多久,从一个小木盒子里捏出一粒丸药,迅速放进了阿叶的嘴巴里。
“他咽不下,你帮帮他。”王神医歪头瞥了鹏儿一眼,淡淡道。
“啊?”鹏儿愣愣地应了下,又立马反应过来,“唔”了一声,便抬指发力,捏着阿叶的下巴,朝他的颈处一点,阿叶终于将那丸药吞了下去。
王神医不住地揉按阿叶的后背,一边观察阿叶的反应,一边对鹏儿道,“这丸药能让他暂时保住性命,不过他心肺患有旧疾,以前似乎还受过很严重的内伤,又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怕是能救下来,他亦没法子痊愈,身体也会大大受损,不知还能活几年。”
鹏儿呆住了,他一把扯住王神医的衣角,“是,他以前是受过内伤,可是当初灵儿上山求药,他吃了您给的药草‘茗露’,全都好了啊……还有,什么心肺旧疾?懒鬼身体一向健康的很,前辈,您不要咒他,不可以咒他!”
王神医垂下眼,“这是事实,他恐怕熬不过五年。”
“不会的,不会的,”鹏儿难以相信,不住地摇着头,“懒鬼会长命百岁的……”
此时,听得阿叶猛地咳嗽一声,身子一斜,歪倒在鹏儿的怀里,继而终于微微张开了眼睛,他思绪迷迷糊糊的,声音嘶哑,只是下意识地喃喃念着:“灵儿……灵儿……小奴……”
鹏儿如获大赦,一手继续为阿叶灌输真气,另一手勉强扶稳他的上身,他了解阿叶的心思,便凑在他耳边继续念叨着,“是啊是啊,你还要去救小奴,还得为秦月和灵儿报仇,还有还有,你不是说朔国要发兵侵占我们的国土吗,百姓都要遭殃了,你得想想办法啊,绝对不可以死!”
阿叶的意识很模糊,他只听到鹏儿一直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自己就快被他烦死了,很想闭上眼睛睡过去。
如果睡去,他就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梦。
秦月没有死,灵儿没有死,朝夕还是原来的朝夕。
钟离开开心心地忙着纺布,公主生活在皇宫中身受万千宠爱,她们与自己素不相识。
有鹏儿为自己出银子打酒喝,有小奴为自己燃的熏香,暖的怀炉,还有很多好吃的蜜饯花糕。
——时光若止,还能回头么。
阿叶心底里,其实是有那么一份执着的,可是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在为谁执着,他只知道自己这一次不能再偷懒,不能再睡下去,因为还有很多人在等他。
于是,阿叶努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而后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附在鹏儿的耳边,如呓语般,断断续续,勉勉强强地说出一句话:
“三炮烟花,红,绿,蓝……竹哨子,吹三下……每下间隔……间隔一弹指……”
朔国军队赶到之时,由于鹏儿向晨王转达了阿叶的情报,使得晨王兵对撤退及时,故并没有遭受重创。
可是有一个意外,晨王虽撤兵出京,但朔国军队却迟迟没有追上来,这着实让人费解。
鹏儿只是遵照阿叶所说,放了三种颜色的烟花,又摸出阿叶身上的竹哨子,每下间隔一弹指,吹了三下,仅此而已。
他忽而想起,阿叶从大牢中通过朝夕为自己送出的那封信上,也指明要放三炮烟花,他当夜也确实是放过了的,至于这烟花究竟有何用处,鹏儿便不得而知了,这一次阿叶又教他吹奏那驯兽的竹哨子,难不成其中真有什么玄机?
鹏儿只能想到一个人——漠国二王子殿下,也就是他们的漠良大哥。
可他不是早就离开京都,返回漠国去了么。
罢了,鹏儿不愿再去想这许多,他随着晨王的兵队飞快撤离,看着倚在自己身前马背上昏睡的阿叶,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
什么王朝更替,什么天下覆灭,那些都与我无关。
我要的,只是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