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笑恩仇 暗结义](二)
朝霞绚烂,土路上一行浅浅的车辙。
阿叶与鹏儿争论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在今日踏上了去往淮乡的路途,阿叶捧着暖手炉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鹏儿就在一旁陪着,时不时地听到外面车夫驱赶马儿的声音。
鞭子一抽,大声唤着:“驾——”
于是马车就开始颠簸起来。
“懒鬼,你还行罢?”鹏儿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阿叶,忍不住担心起来,“咱们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的。”
阿叶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先眯一会儿,该下车的时候你再叫醒我。”阿叶说着,将头一斜,便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后来的几天,阿叶都是在病情加重,昏睡不醒之中慢慢挨过去的。
鹏儿别提有多后悔了,在心里抱怨了千次万次,作孽啊,真是不该带他出来啊。
真正抵达淮乡的时间,是在阿叶病情稍有好转的五日之后。
当那条熟悉的江南渡河横在眼前时,阿叶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他默默看着刻有“淮乡”二字的石碑,转脸对鹏儿道,“咱们渡河过去,对岸建有一座小木屋,有位王夫人便生活在那里。”
鹏儿听罢“恩”了一声,便招呼船家过来,扶着阿叶一并上了船,阿叶习惯性地坐在船头,垂眼望着河中的鱼儿。
他忽而觉得,小奴就坐在自己身边,她会递过来一个馒头,带着一脸浅笑,与自己一并悠哉地观看鱼儿争食。
她会说,“叶主人,我要陪您一辈子。”
或者是轻轻地为自己哼唱一首《浮生谣》。
阿叶抬眼,默默地朝对岸望去。
——小奴,你会在这里吗。
他摸了摸腰间,继而蹙起眉头——厚厚的裘袄下,并没有自己以往随身携带的竹笛。
这时鹏儿将手摊在阿叶跟前,憨憨一笑,“在找这个么?”
阿叶将他手心的竹笛子接过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解,“恩,可是这玩意儿怎么会在你那儿,你又不会吹。”
“什么啊,”鹏儿将眉毛一横,“你忘了,之前你有教过我一首《浮生谣》,我用你的笛子练习来着……要不现在吹给你听听?”
“唔……”阿叶淡淡一笑,随即又将竹笛递给他,“好啊。”
鹏儿嘿嘿地笑了两声,继而横笛吹奏,一首熟悉的《浮生谣》便就如此响彻江南。
其实单从笛音上听,鹏儿吹的还是有些笨拙的,毕竟让他一介武夫练这等文雅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丝不搭,但阿叶看得出来——他是很用心地在吹给自己听。
忽然很想念小奴的歌声。
竹风清,花影重,酩酊一瓯,琴三弄。
石径深,黄叶桐,红衣一袭,秋霜重。
晚风凉,暮雪寒,廊下听风,风谧静。
露玄机,藏妙用,一埙一笛,一曲浮生梦。
阿叶回忆起这首歌谣,心中暗暗自嘲起来……这是在说自己吗,这么悠闲的日子,自己又有过几天呢,简直屈指可数啊。
正在思绪飘渺之际,一个极不协调的错音响了起来,阿叶一下子回过神儿来,继而笛声戛然而止。
鹏儿走音了。
阿叶歪头笑,“笨死了,教你这么多遍,居然还会吹错。”
鹏儿无奈地摊摊手,将笛子放下,“我也很用心在练的啊,可能没有你那么好的天分罢,从小到大,功夫不如你,脑子不如你,琴棋书画样样都不如你……也难怪人家连正眼都不看我了。”
“哦?”阿叶忽而来了兴致,朝鹏儿身边凑了凑,一脸好奇地问道,“人家?人家是谁啊?”
鹏儿憨憨一笑,继而将脸垂了下去。
阿叶挑着眉,“莫不是……鹏儿,你有中意的姑娘了?”
鹏儿静默了少许,缓缓抬起眼,望着江南秋色,“恩……其实也谈不上中意,就是觉得她挺特别的,你不知道,她一个女子,居然能持剑飞马,上战场杀敌,剑法又快又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可是她对人总是不冷不热,好像没有感情似的。”
阿叶全然明白了,他随意地拍拍鹏儿的肩膀,“你是说晨王身边的那位薛影姑娘罢。”
“诶?”鹏儿一脸诧异,“你一直在养伤,连战场都没去过,怎会知道她的?”
阿叶清清声音,“恩,上次我偷偷溜出去,见过她一次,看她手里拿着剑,想必是跟随晨王一并久经沙场的了。”
鹏儿点点头,自顾自地笑了笑,“是啊,很冷血的一个姑娘,杀人不眨眼的,比你果断多了,你若是也能这么无情,就不会被伤得……”
鹏儿又说不下去了。
阿叶心中领会了鹏儿所言,却也并不在意,只是倚着船栏,望着远方的烟云雾绕,意味深长地笑,“你说,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啊?”鹏儿搔搔头,“此话怎讲?”
“死了,痛苦就结束了,而活着的,就必须承担一切的痛苦,继续活下去,直到他死的那一天。”阿叶扭过脸来,“所以,你说究竟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呢?”
鹏儿似是实在不喜欢纠缠这种问题,他一把抓住阿叶的胳膊,坚定道,“你活着,我就觉得好。”
阿叶点点头,呵呵地笑了起来,而后他抬手朝前方一指,“到了。”
河岸是一排别致的小木屋,岸边有人静坐垂钓,水清波缓,如诗如画。
鹏儿扶着阿叶起身,小心翼翼地上了岸,秋风袭来阵阵寒凉,阿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鹏儿见状赶忙为他掖紧了衣袄,又往他头上扣了顶厚重的雪绒帽,“这回你要是再昏倒,老子一定不会背你的。”
阿叶懒得理他,他只是默默地朝前走着,眼看自己离那所熟悉的木屋越来越近,心中也开始忐忑起来——小奴会在这里的,她一定在的,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而后,他抬起手来轻轻叩门。
“咚,咚,咚。”
屋中无人应答。
“咚,咚,咚。”
依旧无人。
阿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与鹏儿相对望了一眼,而后径自一边敲打着房门,一边喊着,“王夫人,您来开门啊?”
“王夫人,您在不在?”
“我能进去吗?”
“王夫人?”
“有人吗?”
阿叶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敲门,直到将自己累的气喘吁吁,再也没力气抬起手来。
鹏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拉住阿叶,“懒鬼,别叫了,这儿没人住的。”
阿叶依旧不死心,“不会的,小奴既然不在燕子那儿,她便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晨王那儿极其隐秘,她自然不会找到,她能来的,只有这儿。”
说罢,阿叶不等鹏儿回话,便又开始起手敲门:
“王夫人?”
“小奴,你在不在,你在不在?”
“我是叶主人啊,小奴?”
“小奴丫头……”
阿叶的心越来越凉,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小奴,你真的不在么。
我如此这般,只想见你一面。
可是,你为什么不在呢。
“没人就别喊了,把我的鱼儿都吓跑了。”岸边垂钓的老者转过头来,着实不满地冲阿叶吼了一句,又愤愤地别过脸,重新往鱼钩上添食。
阿叶推开鹏儿,迈着踉跄的步子朝那老翁走去,而后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微微探头询问道,“老前辈,您时常来此垂钓吗?”
老者点点头,“恩,这儿的水好,鱼儿多。”
“唔,”阿叶顿了顿,又问道,“那您可知这木屋子住的王夫人去哪儿了?”
老者扭头朝屋子里看了看,而后道,“很久没瞧见她了,许是出门了罢,谁知道呢。”
“那您可瞧见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爱穿蓝色的衣裳……”阿叶有些迫不及待地问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很漂亮的。”
老者连连摇头,“这儿原本就僻静,没几个人来,像你说的姑娘,那都得上对岸找去,淮乡镇子上的姑娘才漂亮……这儿都是水田,哪有什么姑娘啊。”
阿叶微微一怔,而后眼神轻垂,淡淡一笑,对老者念道,“恩,谢谢您了,前辈。”
鹏儿此刻凑上来,附在阿叶耳旁,轻轻道:“诶,懒鬼,咱们回去罢。”
阿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朝着木屋走去,鹏儿亦赶紧跟上他,却见阿叶靠着木屋的小门,慢悠悠地坐下了,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鹏儿叹口气,挨着他坐下来,“懒鬼,我们当初说好的,若此行找不到小奴,你就安心地回去休养。”
江南秋风阵阵,纯白的雪绒帽下,他的黑发微微拂动。
“我知道……”阿叶歪过头来,随口应道,“不着急,咱们再等等,等等小奴,看她会不会来。”
鹏儿无奈地看着阿叶,他已经听出阿叶的声音异常疲累,心中不由得又开始担忧起来,“懒鬼,我可以等,但是你觉得你还能等下去么?”
阿叶抬眼定定地看着鹏儿,一字一句慢悠悠地答道:
“恩,我可以的。”
——小奴,四年之间,你苦苦寻我,等我……那么这一次,换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