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虽是贵族之中的贵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与他们没有多少实际的接触,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贵族。为了这个缘故,秀吉已把京极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遗孀勾搭上了,也和本愿寺主持人的夫人几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贵族,不管怎么说还得数织田家。如果冷静地思考一下的话,那么这事儿也未免有点儿奇特。因为织田家,不过是从信长的父亲那代起才突然成为半个尾张国的主人的新兴大名而已,连他的祖父是干什么的,也还不清楚。然而当秀吉还在当奴仆,被人叫做“猴子”的时候,这织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时候,对他来说,织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宫里的人。在他看来,织田家的小姐们犹如神仙一般高贵。她们那仙女般美丽的容貌,即便从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会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织田家的女子搂在怀里,哪怕是一个也好,那么即使放弃一千个女人,他也心满意足。这想法尽管有点卑下,然而在打心里向往这一点上,它和对故主的忠诚,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秀吉心里忽然想起那位与柴田胜家一起在北庄城的大火中烧死的阿市来了。阿市长得天姿国色,可谓绝代佳人。秀吉从前曾经偷偷思念过她,虽说那只是无法实现的一枕黄粱美梦而已。而眼前的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儿,尽管姿色可能比她母亲略逊一筹。
秀吉缅怀织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脑海里就越描绘着有一天与眼前的这位姑娘结合时的种种情景:“将来总有一天……”
但是,这位茶茶却低着头,眼睛一直朝着下面,其间只有一次仰视了一眼秀吉。
“原来是这个人啊!”
当抬起头看见秀吉时,茶茶有点感到意外。一个曾经给自己带来那么大的灾难的人,想不到竟像一个这一带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样,天真无邪。只见他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话,一会儿又孩子般地高声笑了起来,犹如盛夏时节晴朗的天空那样,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他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惊讶,看来倒是个心胸宽广、豁达大度的人物。对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茶茶甚至想:“不是那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指她童年时曾经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个藤吉郎,那时他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处造了座作战用的横山城,他是横山城的城主。茶茶心里思忖的是:眼前这个人可不是那个藤吉郎啊。在以往的岁月里,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脑海里刻画着藤吉郎的形象,然而这形象却与眼前这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正是这位从前给茶茶灌输了有关藤吉郎的种种形象的奶妈,后来却开始对茶茶说:“那可是个好人哪!”
虽说是渐渐的,但奶妈看来却在不断发生变化。最近,她的举止言谈,令人奇怪地变得很开朗了,她给茶茶讲述了许多有关秀吉的故事。话语的细枝末节之间,常常带着赞赏的语气,显然是为了让茶茶喜欢起秀吉来。
“为什么会这样?”
茶茶却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在这方面,茶茶是很迟钝的,而这种迟钝,是她这样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发现,奶妈的衣着不知不觉地变得阔绰起来了。
而且,这位奶妈不知什么时候,竟从自己的家乡丹后(现属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几个儿子给叫来了。这位奶妈是丹后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从小谷城那时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浅井家的仆人。小谷城陷落之后,他们回到丹后。其后,丈夫因病去世,两个儿子平安地长大成人,长子今年已经快二十岁了,名叫大野治长。
“丹后的大野村,是从宫津往西,一个靠山的村子,对吧?唔,我想起来了,有一条竹野川在村边流过,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溪谷。”
单独召见这位奶妈的时候,秀吉这样谈到了她的老家。秀吉并不知道什么丹后的大野村,而刚好他的幕营里有个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这些是秀吉事先从他那里批发来的知识。听了秀吉这番话,奶妈惊呆了。居然连那样偏僻的山村都了如指掌,这一点使她很快对秀吉有了亲近感。
秀吉问她:“有儿子没有?”
当奶妈回答“有”的时候,秀吉便接着说道:“你的儿子一定像你,很机灵能干吧,去领来给我看看嘛,我提拔他当个卫兵,要是挺有才干的话,将来还可能提拔他当大将呢!”
奶妈暗自思忖:“嗨,这可是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差啊。”
打这天起,她完全变了样,就如五脏六腑都给人换过了似的。她立即派人赶回老家送信。后来,她的两个儿子就从丹后宫津港坐上船,进了越后的三国港,没过几天就到了母亲这里。秀吉履行诺言,把他们兄弟俩都聘做了武士。
茶茶有她敏锐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她总是警惕地眨巴着眼睛,眼珠里老是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彩。然而当她听说奶妈的儿子被秀吉聘做武士的时候,却没有能联想到这件事与近来奶妈的神情的变化之间有什么关系。也不知是何缘故,她竟缺乏这方面的智慧,也可能生来就是这样的。
茶茶她们按照吩咐迁到了大阪城。
当她们一行人从越前进入大阪的时候,秀吉已经叫人为她们准备好了一幢专用的宅邸。这是新建的,看来早就动工兴建了。
奶妈说道:“可能早在越前的军旅之中,就派人飞马赶回大阪,命令人兴建的吧。”
她又一次称赞起秀吉来了。茶茶有生以来,还从没有住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公馆,从这一点来说,她是满意了。奶妈说:“秀吉老爷可是个对人体贴入微的人啊!这从下面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来,他曾主动地对我说,他打算在您的父亲浅井长政老爷和您母亲阿市夫人的忌日,请一班和尚,为他们做佛事呢。这样的感情,可说是非同一般喽。”而且更加重要的是,“秀吉老爷还说,到时要把浅井家同族的女眷,给叫来也没关系呢。”
信长在世的时候,浅井家是天底下的头号罪人。信长经过多年苦战,消灭了浅井家,之后便把他妹夫浅井长政的头盖骨涂了漆,加了金边,做成了一只杯子,拿它喝酒,并让他的手下人也传着喝。信长对浅井家就是这么恨之入骨的,对浅井家同族人也一样。他们之中,有的人在城堡陷落之后,藏进了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这话是说,秀吉要取消信长的禁令,不只是妇女,连男子也一样。
秀吉说道:“我将按他们的才干的大小,来委派他们。”
奶妈说道:“这是真的吗?”便啪的一声合起掌来,脸朝平日信奉的爱宕的胜军地藏的方向,叩头致谢起来。
她把秀吉的这番话也转告了茶茶,说道:“小姐,请您高兴吧。这么一来,您家祖先的全体在天之灵,也准会得到超度而上极乐世界啦。真叫人高兴啊!”
可是茶茶却并没有感动,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是吗?”
她这样无动于衷,并非由于对奶妈刚才的话抱有异议或反感,而是不能像奶妈那样,一听说与自己并没有直接关系的什么同族人发迹和祖先在天之灵的超度,就乐得手舞足蹈起来。茶茶总是寡言少语。这种沉默寡言的性格给大人们这样一种印象:茶茶是个心眼很多、颇难侍候的姑娘。就连奶妈也常常为此而焦虑。
在秀吉的许可下,潜藏在各处的浅井家的同族人,都陆续露面了。小谷城陷落之后改名田尾茂右卫门的浅井政高,还有浅井大炊助,甚至连已故的城主浅井长政的小妾所生的儿子浅井井赖也都出来了。这浅井井赖乃是茶茶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而茶茶连他的面都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见到。
秀吉为他们作了这样的安排:“啊,浅井家的人都来了吗?见到你们真亲切啊!请大家在美浓守手下工作。”
茶茶她们对大阪城内的生活渐渐习惯了。
秀吉说:“她们是主家的人。”
他对茶茶她们很是敬重。这里面虽然也包含着秀吉式的夸张成分在内。他的此种意向,在城内数万男女居民之中,已经家喻户晓。因而颠沛流离的三姐妹在大阪城日子过得并不赖。
另外,茶茶和她的妹妹以及侍女们,来到大阪城之后才知道,原来大阪城的居民当中,浅井家昔日的臣仆以及他们的下属,或者过去和浅井家有过关系的近江人多得惊人。
奶妈还说:“在秀吉殿下的亲信幕僚里,十个人中倒有三个恐怕是近江人哩。”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秀吉消灭了浅井家之后,第一次登上了织田家的大名的宝座。那时,他从信长那里得到了原浅井家的领地北近江三个郡中的二十万石封地。他本应以小谷城为居城,考虑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时也想给他封地内的居民一个崭新的印象,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这便是长滨城。这期间,暴发户式的大名秀吉,为了建立一支与二十万石封地的身份相适应的军队,招募了大量新兵。前来应募的,绝大部分是他领地内的人,因而很自然的,其中有许多是浅井家的家臣和浅井氏领地内的居民。秀吉身边的亲信幕僚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秀吉手下的大名级的人物还有宫部善祥房继润等人;能征善战的将领则有田中吉政;具有行政管理才能的官员就数长束正家了。此外,还有藤堂高虎。此人身份虽然低微,但如果让他操持点什么事务,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才。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还有小川佑忠、朽木元纲、大谷吉继、垣见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陆介重兹等等。人数很多,甚至要一一举出他们的大名,都是件很麻烦的事儿。至于中级以下的武士,更是数不胜数了。
虽说都叫近江人,而与浅井氏关系较深的,是近江北部的三个郡。近江的中部,原本是六角氏的领地,后来为信长所灭,如今早已连六角氏的一点遗迹都没有了;近江南部的甲贺地方,自古以来就有自成一统、独立自主、不与外界来往的传统;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岳地带的朽木氏等,也与浅井氏交往甚少。在大阪城内的近江人中,人数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这些人心里都默默地想道:“小谷的千金小姐在这里。”
因之他们对茶茶等姑娘所居住的府邸怀着一种亲切的感情和特别的敬意。他们以对待故主的礼节来对待茶茶她们。
尤其是石田三成,曾好几次对奶妈说:“不管什么事情,要有什么不称心的,请只管对在下说。”
看来他们的乡党意识,以茶茶所住的府邸为中心,正在渐渐加强之中。
奶妈告诉茶茶:“还是尾张人多啊!”
由于信长和秀吉都是尾张出身,因而可以说,在这大阪城里,有钱有势的,大多讲一口抑扬顿挫的尾张方言。为了与之抗衡,在秀吉当长滨城主时投到秀吉手下的近江出身的人们,早就有了得抱成一团的想法。他们大概把此种想法寄托在茶茶她们身上了。
茶茶的外婆家――织田家,有好几个人在秀吉手下工作。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的第十一个儿子织田有乐是其中之一。他在大阪府邸之中负责接待宾客和指导茶道,过着悠闲的日子。织田有乐也是茶茶的舅舅,因而,每逢有机会的时候,他总要来看看茶茶,说句“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这样的话。
有乐为人精明,况且又是个交际家,因而对宅邸的内幕十分清楚。他并不像一部分近江人那样,对这几位外甥女,抱着怀旧的感情。
他曾私下对朋友细川幽斋表示过:“还是趁早让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有乐出于对秀吉这一新兴政权的忠诚之心,不免感到忧虑。
有乐对幽斋说:“秀吉这方面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会不会对茶茶姑娘别有用心啊。”
如果秀吉进了茶茶的绣房,那么有可能在这一政权内部,立即形成一个近江派。说不定近江人会以侧室(尽管现在还不是)茶茶为中心,组织他们的朋党。因为这一政权之内,近江人的数目非常之多,而且都各自掌握着实权,很有势力。倘使这些有权有势的近江人和侧室茶茶相勾结而抱成一团的话,事情将会如何呢?丰臣家的大权恐怕会给近江人独占去吧。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有的。”
幽斋对此一笑置之。幽斋原是个对内幕情况感觉敏锐的人,可这次却连他都认为有乐的担心有点杞人忧天了。
三年过去了。
茶茶二十岁了。
“浅井侯爷的那位小姐,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哪?”一天夜里,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问秀吉道,“出阁的人家已经决定了吧。”
秀吉回答道:“还没有。”
他脸上显出扫兴的样子。
“还没有吗?”
“可不。”
“你注意到没有?她已经二十啦。”
北政所重复地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岁就出嫁了。二十岁年纪,那就过了婚期了。除了找一个前妻已经去世的人家去当填房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啦。
“这可是位代人扶养的千金小姐啊,你打算怎么办哪?”
她之所以死乞白赖地讲这件事,是因为流传在朝中的闲话,她全听到了。人们私下议论说,这么一位名门大户出身的千金小姐,人又长得像天仙似的标致,可一直没听说许配给谁家的公子啊,这么说,会不会太阁殿下自有打算,想占为己有呢?嗨,怕是这么回事吧。
秀吉的好色本来就是天下有名的。即便是无风无浪,由于这时代正是人心卑下的时代,因而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常爱议论这样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