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说完就抱着柴禾跑掉,三儿心里全是这件事。这天晚上吃饭,他耍了个心眼,非要跟他爹喝两盅酒,喝完了就到东间吐,他怕吐不出来,悄悄抠嗓根眼。吐完了他就假装睡觉,银花过来叫,听说他睡着了,就自个回屋睡了。他忍到家里人都睡了,才起来脱了衣服睡下,可翻来覆去大半夜,也睡不踏实。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困意上来,才算睡着,可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人推他,起来一看,是老四。 “干啥呀?” “我怕你误了。” “误了啥?” “去见二片子姐。” “现在多会儿了?” 老四摇了摇头。 三儿坐起来,打了几个呵欠,开始穿衣服。 “三哥,你待见银花不?” “问这干啥?”三儿愣了一下。 老四说:“我不待见她,我想二片子姐。” 三儿看着老四,也不知道该说啥,就囫囵地“嗯”了一声。 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三儿抬头看看天色,还是乌漆墨黑的,他定了定神,看清周围的东西,摸到了墙根,猫着腰翻了出去。按时令已经入了冬,北风刮在脸上有点儿疼,阴天,头顶上没星星,只能摸着路往前走。
玉蜀黍收完以后,杆子剩着一小节,不小心踩上去会戳着脚,三儿就顺着地垄上山。爬上山疙梁,就瞧见不远处的松树林里有片亮光,走过去一看,二片子坐在那,用干树枝烧了一团火。他走过去,她抬头看着他,火光照红了他们的脸,有些陌生,有些熟悉。 不看他,他有啥好看的,她在心里跟自个说。村里的半大小子嘴上刚长毛就追着姑娘屁股后头跑,轰也轰不走。就三儿跟他们不一样,他早上放羊挑水,白天下地干活,后晌还去拾柴和喂猪,男人女人的活儿都干,她就捉摸,这人咋就跟别人不一样呢?她老看他,老琢磨他,哪知道越看他越顺眼。有一年几个孩子玩,贾通家二宝让人压在下头断了胳膊,孩子们看见都跑了,三儿把二宝背回家,贾通问谁干的,二宝找不着人,就赖上了三儿。贾茂把三儿提溜到井边,用鞋底抽三儿的屁股,屁股都给打烂了,他咬着牙说“不是我”,她多心疼他,跟贾通说她看见了,不是三儿,可二宝就一口咬定,三儿后来被打得晕了过去。她当时就想,她以后就嫁给他,护着他的好心肠,谁再欺负他,她头一个不让。她想到这,怕自个心软,咬着牙咽下去。
她本打算,既然他负了她,她就找个心肠好的、待见她的嫁了,可没过几天,她就后悔了。她知道对不住长志,可谁让她上辈子作孽认识了三儿,她十四岁那年就悄悄待见上他,思想了这么多年,那轻易就忘了?她横着一条心,把自个赌了进去。 “三儿,我问你。” “啥?” “你还待见我不?” 三儿低下头,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几天没见,连句整顿话也不会说了?” “待见。” “那我问你,”她站起来,“你敢带我走吗?” 三儿听到这话,竟一时没回过身来。 她走到他跟前,死死盯着他,“你敢带我走吗?天上地下,生生死死,不管不顾的走。” “我……”三儿戳在那,眼睛瞪得邪大,舌头打成了卷。 “再过六七天,后沟的长志就要跟我定亲了,你慢慢思想吧!”她挪开眼睛,把手里的树杈扔到火里,紧了紧衣裳,顺着他来的路下山了。 早上的风大,由其是天亮以前的那会儿,三儿在风里打着哆嗦,火堆让风刮得“哔吧”作响。他脑子里乱成一团,火堆烧到最后,剩下一片灰烬,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风声在耳朵眼上来回想着,风声里夹杂着从前他跟二片子说的每句话,他没跟她立过誓,连待见她的话都没说过几句,可他早认准她了,原以为天大的事都分不开他两个人。可天有多大他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想到天大的事是咋样的事呢?他脑子里是空的,又像让啥塞满了,他只觉得才走了没几步,就到自家的院墙根。 老四才打个呵欠,就听到三儿在窗户台下打暗号,轻手轻脚打开门,三儿闪身进来,躺到炕上。老四问三儿都跟二片子说了啥,咋回得这么快,三儿闷声呵斥了句问啥,还不睡觉,天就亮了,老四讨个没趣,钻进被窝里。家雀儿跟喜鹊叫起来,窗户变得发白,西间传来贾茂的咳嗽声,三儿翻过身,见老四在盯着他。 “你不睡觉干啥呢?”三儿呵斥他。 “没、没啥。”老四赶紧转个身,把头钻进被子里。 三儿躺了会儿,伸手拍了拍老四,“小四子,跟你说个事。” “说呗!”老四一骨碌转过来。
“要是有一天,我说的是‘要是’啊!三个离开龙王梁了,去当大兵或是闯口外,你能照料好咱爹咱娘吗?” “有啥不能的?”老四说,“都是老爷们儿,凭啥你干得了我就干不了?” 三儿笑笑,转过身睡觉了。 说着话三天过去,一场大雪锁住了龙王梁的隆冬,人们横着走,竖着走,只觉得天上地下哪都是雪,咋也跑不开。雪下了两天,就起了风,嚎叫着的西北风,刀子似的,卷着雪四处往人身上砍,人们也就不知道这雪是停了还是下着。狗们让冻坏了,躲窝里草垛上不动弹,鸡们鸭们鹅们冻死的更是数不过来,龙王梁是实实在在清静了。 小金牙挥着锹铲雪,一瘸一拐在风雪里晃悠,见着过来过去的人,他就支着锹,揣起手跟人说:“这啥年月呀,冻得人上了炕都没心思要媳妇。” 赶车的人可没他那心思,顶着风雪进村,马叫吹得往后退,到后来成了人驮着马走,呲牙裂嘴使着劲,风雪卷着茅草砂石一股脑钻他身上。 “这风,要人命!”小金牙叹口气,去抄起锹继续铲雪,却抄不起来,屁大点儿工夫,锹就冻住了。 推着小车卖货的货郎,在风雪里艰难走着,太阳出来了,可风雪不见小,他干脆不想卖了,扭头往回走。
出来的时候,他几步过了几条街,可往回走,却觉得脚上设了套,从雪里拔出脚,上面包了一团雪,踩着还打滑跐。他边走边求菩萨,走得小心,生怕摔一跤,货掉到雪里找不回,抬头看一眼天,冬天把天给染灰了,一切都昏沉沉的,路上的每个人都像含着烟雾。 银花听见货郎的叫喊,想起该买把梳子,叫三儿起床出门去买。三儿去开门,打不开,一夜的风雪竟然把门冻住了。费了半天劲,算把门扯开,一摊雪掉进屋里。贾茂也在想法开门,急出一头汗,门纹丝没动,三儿在外头叫他让开,铆足劲扯开了门,贾茂叹口气,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后生,腕子上有把力气。他瞧瞧天色,跟三儿说去多捧点儿柴禾,风雪怕是三五天都难停。三儿套上驴车去山里拾柴禾,后晌才回来,车上装满了柴禾,柴禾上是厚厚一层雪,驴冻得腿发抖,三儿蹲在灶旁了焐半天。 草料也叫冻结实了,驴饿得慌,不情不愿地用嘴撕。三儿说二磕巴店里堆满了人,都怕大雪封山,油盐尽了没处买,贾茂说咱家油也不多了,三儿去银花房里要几个钱,就去二磕巴店里了。龙王梁这村子不算大,二百来户人家,也不算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龙王梁也是啥都有,买针头线脑找货郎,买日用杂品就找小金牙,买柴米油盐就找二磕巴。
有新嫁到龙王梁的媳妇不认得路,也不怕,路上挂着指路的木牌子。顺着旱桥进村,到中间横着一条街,这就是龙王梁的十字街,逢十五跟三十赶集,这街上就满是人,龙王梁二百来户人家都会有代表现身。指路的木牌子就挂在十字街两边,树上、墙上、旗杆上,就那么招摇着,一点儿也不扭捏。木头牌子上写的不是店名,也不是人名,是单龙王梁人才明白的字。
比如小金牙的铺子,木头牌子上写的是“小金牙”,货郎的木头牌子上写的是“杂”,二磕巴只写个“二”字,饭馆写的是“歺”,镶牙的写的是“牙”,赤脚医生写的是“药”,最与众不同的是算命的,他的木头牌子上画着太极图,一目了然。 夜幕落下,风雪更大,可三儿还没回来。做得了饭,三儿他娘用碗扣住菜,等着三儿,怕饭菜凉了。他们没等回三儿,却等来了拐子和拐子家老大。拐子一脚跨进院,就嚷嚷着叫三儿出来,贾茂见他骂骂咧咧的,显然不给自家面子,提溜着烟袋锅子出了门,说你嚎丧啥,大晚上的有啥事。拐子说二片子不见了,刚有人瞅见她跟三儿在一块堆。贾茂说放屁呢,三儿屋里早有人了,哪还会去勾搭你家二丫头。两个人在院里争起来,争得急赤白脸,险些就要动手。还是三儿他娘心细,跟贾茂说快去二磕巴那瞅瞅,叫三儿自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