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饭桌,孩子们开始闹腾,红琴用筷子头把他们的手打老实了,先取了一张饼给二片子。孩子们的嘴是热饭也堵不住的,王大壮跟红琴怎么喝斥,他们连打岔的工夫也安静不来。两个大人被孩子搞得一顿饭难消停,可二片子硬是从吵嚷中听出脚步声,那脚步很轻,可她分明感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坎上。她放下筷子站起来,嘴里的半口饼也顾不得咽,那人的一条腿才迈进院子,她就跟着眼泪扑了过去。 二片子扑到三儿的身上,倒把旁边的二赖子吓了一跳。二片子从三儿身上下来,想把满肚子话说出来,着急嚼咽嘴里的饼,嚼着嚼着,眼泪又连成了线。三儿看着她,就知道她满腹的话都是啥,过去又一把抱住她。二赖子可没工夫看他们俩亲亲热热,他三步并作两步迈到饭桌前,伸手抓了块饼,他顾不得那么多,早饿得慌了。 就算再舍不得郭家楼子的土窑和地,二片子也明白,她跟三儿回不去了。其实自打离开龙王梁那天她就打定主意,这辈子怕是天南海北,没有走回头路的那天了。既然无处不是他乡,他乡也就是故乡。可是在这里,他们也得提心吊胆过日子。
大成的腿养好以后,跟着区小队走了,王大壮把西房收拾好,三儿跟二片子就搀着老九奶住进去。平常,三儿跟着王大壮下地,二片子就陪着红琴做家务,碰上日本兵跟汉奸兵来,三儿跟二片子就扶着老九奶躲进地道里。村里多来的是汉奸兵,用枪口吓唬老百姓,住下来混几天吃喝,就叼着牙签离开。他们把肚皮隆高了,可苦了地道里的人们,二片子不敢生火做饭,就靠带着的饼撑着。他们勉强还能扛着,可老九奶却吃不消,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眼看天寒了,偏这年雪下得勤,一场赶着一场,老九奶的咳嗽也重了。下了五场雪,汉奸兵踩着第六场雪的前哨进了山。饼在地道里存放过两天,就冻得跟铁板似的,偏天气更恶,雪封了山,汉奸兵一待十来天。红琴隔几天才能找空当送一回饭,老九奶的牙不剩几颗了,三儿把饼在雪水里泡软,又放到怀里捂着,温乎了才给老九奶吃。十三天头里,红琴来送吃的,老九奶问三儿,“三儿啊,这是啥时候了,咋天还没亮哪?”二片子伸手在老九奶眼前晃了晃,知道她眼睛瞎掉了。 好不容易等到汉奸兵走了,老九奶才回到西房里,就开始发高烧。
这一烧就是十来天,二片子怕老九奶的身子撑不住,抹着泪跟红琴备好了寿材。可烧了十来天以后,烧就退了,老九奶面色红润,身子好像比先头还硬朗。老九奶攥着二片子的手,说她知道自个的眼瞎了,可她却把这世道看得更明白了。老九奶说自个的祖上不是郭家楼子人,而是河南信阳人,大旱年乞讨到的郭家楼子,老九奶嫁给大成他爹那时候,大成他爹家里人都不同意,说她祖上是讨吃的,往下十代都是穷命。大成他爹用割肉的刀捅穿了大腿,一瘸一拐把老九奶娶进门。大成十三岁那年,他爹进城赶集,在路上撞见斜岔岭的地主魏老栓调戏卖瓜的姑娘,忍不住过去教训了魏老栓,哪知道魏老栓腰里别着盒子炮。等大成他爹叫人抬回来的时候,身上有三个血窟窿,老九奶说还记得大成盯着他爹的尸首,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 老九奶的故事没完没了的讲着,有时候二片子夜里去解手,还能听见老九奶在喃喃低语。鸡打完鸣,二片子就睁开眼,她一惊,老九奶穿戴整齐地坐在窗户边,对着照进来的阳光讲个没完。
做得了早饭,二片子端给老九奶,老九奶用手推开,“闺女,我啥也不吃了,你让我说完吧!” 一声枪响惊跑了山里的鸟,二片子瞧见乌鸦飞上了树杈,叫三儿背上老九奶往村后头的地道跑。趴在三儿背上的老九奶一个劲地说,“跑啥呀,跑哪去都还不是一样。”三儿喘着粗气,老九奶的声音弱下去了。 到了地道,二片子去清理开遮住地道口的木头板子和杂草,三儿喘了口气,忽然大声哭起来,背上的老九奶不知啥时没了体温。 三儿跟二片子把老九奶抬进地道,面向老九奶磕了三个头。 二片子跟三儿说:“既然命是这么安排咱的,咱就认命吧!” 腊月里,区小队赶在大雪封山以前回来了,大成去给他娘磕过头,三儿叫他带自个去见刘队长。他跟刘全勤说,他要当八路,打日本兵,打汉奸兵,不想再过偷偷摸摸的日子了。刘全勤还没说话,二赖子跟老皮已经搂住了三儿的肩。刘全勤啥也不用说了,他们早把三儿当成自己人。 红琴带着二片子去给区小队送饭,二片子远远瞧见三儿,他端着木头枪在练刺杀,刘全勤背着手,走在队伍里,他走几步,就喊一声,他每喊一声,士兵们就把手里的木枪向跟前的稻草人刺一次。
刘全勤的声音高亢,就像三伏天里的炸雷。北风号着扫过来,可三儿满头大汗,他用袄袖子抹一把汗,眼死死盯着跟前的稻草人。二片子看得有些晃神,她想着她的三儿好像忽然长大了,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叫人又怜又爱,她到底没有选错人,就龙王梁的老爷们儿,有哪个像她的三儿这么血性,这么的,像条汉子。 可她心里到底是不安的,她知道那天到底会来,他要背上枪,离开这炊烟和家长里短,踏进难料死活的枪炮声里。开了春,区小队急需补充给养,侦查员告给刘全勤,一队汉奸兵奉命调往崇礼县城,刘全勤决定带队伍去西山伏击。二片子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给三儿备好干粮,把一双新鞋塞进他怀里,三儿明白她的心思,她是要他站着出门、站着回来。她给他做早饭,在面条里卧了个鸡蛋,人却扮得跟平常一样。三儿吸溜完面条,来不及跟她多叨咕几句,二赖子就来喊了,三儿想跟二片子道个别,她装出洒脱样,“磨蹭啥,再不走就迟到了。”他跟着二赖子出了门,她扭过头就抹泪,红琴看在眼里,知道她牙根子硬,可心里早化了。 区小队晌午到的西山,勘察完地形,设好了埋伏。
三儿埋伏在山腰一块大青石的后头,这些天正赶上倒春寒,山窝子里的风飕飕的,大青石像块冰疙瘩,怀里的枪像根冰棱子,为防止暴露目标,生火是不行的,连打喷嚏都得小心。第二天头晌,二赖子去山后头解手,才脱下裤子,就听到了爆炸声。等二赖子提着裤子回来,战斗正在激烈的时候,来的这队汉奸兵里混着一个小队的日本兵,日本兵哇哇叫着,汉奸兵们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 日本兵很快就发现了刘全勤的位置,意识到这真是指挥者在的地方,于是抬出重机枪,向着刘全勤埋伏的地方猛烈射击。刘全勤没想到这堆日本兵里还有这样的重武器,火力立马被压住了,他叫老皮想办法把那几个日本兵干掉。老皮带上几个人爬到山疙梁上,解决了几个日本兵,但很快就让日本兵的狙击手盯上了,六七个同志很快就牺牲,老皮的肩膀也受了伤。
“******,这帮小日本花样真不少。”二赖子给老皮包扎伤口,疼得老皮呲牙裂嘴。 “要是不打掉这几个小鬼子,再磨蹭下去,惊动了附近的小鬼子,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二赖子说。 “你就会说,谁他娘的不知道,”老皮说,“可他们就窝在石头缝里,哪能说打就打着?” “妈的,要我说,扔两颗手榴弹,”二赖子说,“就送他们全都上西天。” “扔手榴弹?”老皮不屑地撇了撇嘴,“说得容易,你扔一个给我看看,那石头缝那么窄,你能扔过去?还正好扔他们脚底下?” 二赖子瞧了瞧那块大石头,不言语了,他没那两下子。 三儿欠起屁股,对着大石头端详了一会儿,扭头问二赖子,“你说那法子,要真把手榴弹扔进去,真能行?”二赖子不知道三儿啥意思,点了点头。
三儿又看一阵,“那你说,哪个位置扔好一点儿?”二赖子指了指山腰里一处地方,三儿掂量下腰里的三颗手榴弹,问二赖子愿不愿意跟他走一趟。 “干啥?你真要去扔手榴弹哪?”二赖子一听急了,“你这不是犯浑嘛!你别丢了小命……” 三儿猫着腰钻进荒草里,二赖子见叫不住了,只能跟了过去。二赖子说的那地方正在那队日本兵的斜上方,能看明白他们的部署。三儿先取了一块小石子,跟二赖子说:“咱先听听响。”一甩手,二赖子眼瞅着石子飞向了一个日本兵的钢盔。周围都是枪炮声,小石子打在钢盔上发出的声响,别说是三儿跟二赖子,连那戴钢盔的日本兵也毫无察觉。三儿深吸口气,摸出一颗手榴弹来,把弦缠在指头上。二赖子比三儿还紧张,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三儿用眼光瞄了瞄,然后把手一扬,手榴弹扑下去,“轰”的一声,二赖子脊梁上立马全是汗,炸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