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世界迎面扑来,啥也来不及多想了,端着枪冲出了战壕。眼睛里只剩下那猩红色的刺刀。 许多年后,三儿会经常跟铁蛋的儿子讲起这场白刃战,除了日后的新保安战役,就数这一战让他记忆深刻。当他端着枪冲出战壕,他根本分不清楚谁是战友、谁是敌人,他只听得到枪弹的声音,别人的喊杀和自个的心跳都感觉不到。谁握着枪冲他面目狰狞地扑过来,他就以同样的姿态迎上去。他对他的儿孙们说:“到了跟敌人拼刺刀的时候,就是个活死人,活着跟死了没啥感觉。”他知道他们听不懂,没上过战场、拼过刺刀的人都听不懂。这一仗,他拼掉了三个汉奸兵。 他们杀得骇人,不到两个钟头,剩下的汉奸兵要么逃掉,要么投降,还有的尿湿了裤子,直接瘫在了战场上。战斗结束了,三儿枪口前的汉奸兵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发疯似的号哭起来,三儿看到自个刺刀的刀身已经裹满了鲜血。二赖子向着三儿跑了过来,他喊着“你的腿”,三儿低头看了看自个的腿,右腿已经血肉模糊,大腿上有个窟窿,正汩汩地往外淌着血。
不知道是子弹打穿的,还是刺刀戳穿的,他完全没有感觉。 这一仗,新一营拼掉了两个连长、一个营长、两个班长跟十七个兵,损失不能说不惨重,李宝棠也受了伤,右胳膊被刺了个窟窿。李宝棠皱着眉,把剩下的连长和排长都叫了过去,他很生气,而且火气很大,“你们这些人,有的以前是老子的兵,有的以前是别人的兵,有的以前是散兵,我不管你们从哪来、以前咋干。打今个起,你们都听明白、记清楚,在老子的部队,在新一营,战士比你们牺牲得多是种耻辱;战士流的血比你们多是种耻辱。我们是啥?不是指挥官,不是领袖,是******卒!卒是什么?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你们是给战士领路的,不能让战士给你们当垫背,我在最前头,你们就得跟在我屁股后头,跟不上的就******不配当我新一营的官!”李宝棠的吼声,连对面炮楼上的日本兵都听得到。 李宝棠瞅了瞅四排排长傅亮程,问:“你******拼掉了几个?” “报告,拼掉了三个。” “三个?”李宝棠冷笑一声,跟营指导员冯伟说,“去他们排给我找个拼掉三个的。
” 冯伟走到阵地里的时候,三儿刚刚包扎完,一瘸一拐地回来。冯伟带着三儿去见李宝棠,三儿咬着牙走到李宝棠跟前,立正,敬礼。 “傅排长,你看看,这也是拼掉三个的。”李宝棠坐在弹药箱上,脱鞋倒了倒里头的砂子,“你能告给我,为啥都是拼掉三个,你的军装就比他的要干净呢?” “报告,我认为,这是战争经验的问题。”傅亮程声音响亮地说,“我于民国三十三年加入部队……” 傅亮程正说着,李宝棠一把把手里的鞋甩到了他的脸上,“放屁!这么些年的经验就让你成了兵油子?拼刺刀就是你死我活,突刺出色老子认,身上不见红你******会扔飞刀吗?” 傅亮程脸涨得通红,啥也不敢再说。 李宝棠指着傅亮程,“接下来进攻下谷外围的炮楼,你带着炸药包头一个给老子上去,要不然,就滚出新一营!”他转过头来,问三儿,“你是啥职务?” 三儿说:“报告营长,我是七连四排三班班长。” “正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四排排长。
”李宝棠看了看三儿的腿,问,“有问题吗?” 三儿愣住了,一时不知说啥,“排、排长?”他看了看傅亮程,“我怕我当不好。” “怕个屁!我告诉你,接下来要进攻下谷外围的炮楼,在老子的部队,营连排的干部先上,我要是炸不了,你就能当连长,当然,你也可能……只当到连长。”李宝棠看了看三儿,“你要怕死,就换个人。” “我……”三儿说,“报告,我当。我没问题。” “好,”李宝棠瞅了瞅边上的人,“那散会,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大伙散去,李宝棠叫住了冯伟,“刚才那后生,人有点儿面,不过还行。” “兵是个好兵,别小看他,有绝活儿,不到关键时候人家掖着哪!”冯伟笑着说,“好好用吧!好使又省心,有我老冯打包票,准没跑。” “就咱指导员这火眼金睛,那肯定是块宝啊!”李宝棠想了想,“他叫啥呀?” “三儿。” “大名呢?” “好像没大名。” “操,堂堂革命军人,哪能没个叫得出口的大名。”李宝棠掏出烟袋锅子点上,“给他弄个大名,我不能也成天叫他‘三儿’吧?******流里流气的。
” 部队只是短暂地进行了休整,重伤员被转移,轻伤员做了包扎,李宝棠一声令下,新一营迅速逼近日本兵的炮楼。北方的夜晚风很急,幸好这天的天色不错,满天都是星星,枪炮声在消停一阵以后,又密集地响起来。下谷虽然地方不大,但在察哈尔省有着极重要的位置,它往北通内蒙,往西能到武城口,往东则距北平百余公里,所以日本兵在这里修建了密集的防御网络,大大小小的碉堡炮楼十几个。李宝棠在左手心里唾了一口,搓了搓手,他知道,这一回可比刚才打汉奸兵困难多了,是实打实的硬仗。 “民国三十三年入伍的老兵,给老子把这炮楼敲下来。”李宝棠把炸药包塞到傅亮程的怀里,“用它把你的尊严拿回来!” 傅亮程咬了咬牙,蹿出了战壕。李宝棠从腰里掏出盒子炮,吼了一声“打”,子弹雨点一样撒向日本兵的炮楼。炮楼里的日本兵也开始疯狂地射击,李宝棠拿起望远镜,战火点燃了黑夜,映照出了傅亮程血肉模糊的尸体。 “唉!”虽然李宝棠对傅亮程这样的老兵油子充满鄙夷,但他毕竟是曾朝夕共处的战友。
这时候,一连连长蹿出了战壕,他匍匐到傅亮程的身边,拿起压在他身下的炸药包,只听一声巨响,炮楼被炸掉了。一连连长是礼李宝棠的老部下,鞍前马后跟了他好些年,这一下可算给李宝棠长了脸。二连连长见一连连长炸掉了炮楼,他也不甘落后,抄起炸药包炸掉了第二个炮楼。 看着二连长矫健的动作,老皮“啧啧”地说:“到底是正规部队啊!” “啥正规不正规!”二赖子啐了口痰,“咱现在也是正规部队。” “说得对,”刘全勤撸起袄袖子,“咱可不能叫人看扁喽!还有一个炮楼就到下谷了,我让他瞧瞧咱七连的本事。” 三连长正打算夹着炸药包扑向最后一个炮楼,李宝棠呵斥住了他,因为在望远镜里,他看到七连连长刘全勤已经先扑了过去。李宝棠发现,刘全勤往前冲的方式跟自个的老部下们大不相同。跟李宝棠多年的战士,都是选好一条路线闷头向前匍匐,利用一切掩体,尽快接近目标,解决战斗。刘全勤却不同,他的路数看起来简单粗暴,却对机动性有非常高的要求。刘全勤弓着腰逮着黑暗的地方往前跑,一会儿鱼跃,一会儿匍匐,一会儿还打个滚。李宝棠笑了笑,合辙刘全勤是在告给他:不要以为你们行,我们也不差。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刘全勤已经到了炮楼的前头,想不到他的速度这么快,李宝棠正赞叹之余,忽然从黑暗里响起一阵枪声,刘全勤那矫健的身影倏地叫抹掉了。李宝棠的眼睛瞪得牛大,原来,那炮楼在一个山坡上,旁边有道沟。夜里黑咕隆咚看不清楚,沟里居然还修着暗堡,暗堡修在地下,地面上只凸出来一部分,借着山坡形成的天然掩体,看护着炮楼。 “******!”李宝棠一巴掌拍在面前的地上,坚硬的石头块划破了他的掌心,“小鬼子居然跟老子玩阴的。
” 李宝棠的话音刚落,三连长抓起炸药包跳了出去,“我去端了它!”差不离是在同样的距离,三连长也没有躲开暗堡里射出的子弹。二赖子盯着黑暗里模糊不清的暗堡恨得牙痒,他恨不得一步跨过去,把那座暗堡一脚踩烂。可还没等他跨出去,老皮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摁倒在地上。他们都是跟着刘全勤走出乡野的,这几年在敌后一起共患难,多少回死里逃生已经数不过来了。对他们来说,刘全勤既是老上级、老战友,更是交心换命地兄弟。二赖子眼里兜着泪,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号。三儿怔怔地望着远处沸腾着的大地,他有些不敢相信,高大、强壮、勇猛的刘全勤,在他心里无所不能的汉子,就这么死了。在战场上死掉一个人,原来就像地里枯掉一棵草、烂掉一棵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