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地方可真舒服,三个人一个大床,软乎乎的,二片子还从没睡过这么好的床。“组织上”还真是厉害,神通广大。她、女教员跟一个矮个子女人睡一屋,她们洗了澡,睡在大床上,心里虽然充满担心,可终归还是累得睡着了。二片子在舒服的大床上做了个梦,梦见三儿跟她骑着高头大马回到龙王梁,路边站满了人,她看见了小金牙,看见了赤脚医生,看见了大燕,却找不见她爹娘、三儿他爹娘,他们咋没有来?还在生她跟三儿的气吗?她正胡思乱想,梦叫一阵敲门声惊散了。 天还没亮,她们又出发了,马车上了山路,女人们困极了,在颠簸里睡着了。山路一弯连着一弯,二片子叫人推醒了,女人们都坐着,女教员告给她们,根据地就要到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闪着光。可一直走到天黑,马车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越走越快,不时就能听见冯伟或是别个赶车的战士喊着“驾”。 就这样颠簸着过了一宿,她们困得开始打盹的时候,马车停住了。糟跟隔板叫人打开了,女人们在刺眼的光里站起来,发现四外围过好些穿着军装的人,把她们吓坏了。在一片哄笑里,她们才算看清楚,眼前的大兵正是她们的男人。
二片子看着站在眼前的三儿,穿着灰布的军装,打着绑腿,脚上穿着她给他做的鞋。他笑得还是那么憨,他一把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就像抱一捆柴禾,旁边的二赖子起哄的叫起来。 组织上给三儿跟二片子安排的住处在村西头,院子的主人家是姓范的瞎子,他的媳妇早几年得病过世,只留下一个闺女跟老瞎子相依为命。老瞎子的闺女叫冬梅,梳着又粗又长的辫子,家里家外全靠她忙活。听说二片子今个到,她专门把腾给他们住的那间土窑又好好收拾了一回,还盛了几个窝窝头送来。三儿告诉二片子,他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一一五师独立团新编第一营七连四排一班班长,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八路”或者“老八”,三儿说这话的时候,跟背过多少遍似的。二片子上下打量了三儿半天,他真的当大兵了,他说话的派头都有股兵老爷的派头。夜里头他老是翻身,她知道他没睡死,就问他咋了,他笑嘻嘻点着油灯,打枕头底下取出个小红本,“我入党了。”他是一名共产党员了,从此往后跟刘全勤、冯伟、大成、二赖子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她端详着小红本,心里这么想着。
村子里打绑腿的大兵越来越多,三儿成天都在训练,二片子心想着要打大仗了,可她更挂心的是,算算日子,“那几天”快到了。每天早起,她都不自觉摸摸,有一天起来,日头已经很高,她感到全身发热,觉得还没睡够,中午拌野菜的时候,她老觉得醋放不够。后晌她坐在阳光下,剥着玉蜀黍,明白自个确实怀上了三儿的骨肉。 又过了个把月,她开始恶心呕吐,想吃酸毛杏跟山楂。老瞎子听见她躲在牛棚子后头干呕,笑眯眯地跟冬梅说,让她去把自家的那只芦花鸡宰了,给二片子补补身子。三儿扛着枪跨进院子,老瞎子大声吆喝住他,叫他快去见二片子,叫他快去看二片子,她害喜啦!老瞎子的声音洪亮,好像这一声有响透村子。 “您说啥?”三儿有点儿懵。 “你媳妇害喜啦!”老瞎子又喊了一嗓子。 三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疯笑着蹿进了屋里,二片子正在剥菜,冷不防被三儿抱起来,放在了炕上。三儿像个孩子似的抓耳挠腮,看着她傻呵呵乐,她伸出食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嗔叫他冒失,可言语里是没完的喜欢劲。 他要当爹了,可他也要出发了,这一回是为配合正面战场。
三儿说,这回他们要真刀真枪跟日本人招呼一气,不能再让正面战场的国军说他们消极抵抗。自打当了八路军,三儿说的好些词二片子都听不懂,可她明白他做的是大事,是脑袋拴在裤带上、命扛在肩膀头上的大事。她能做的很少,只有看着她穿好军装,打好绑腿,扛上枪,把他送到街门口,祈祷着他安然回来。 二赖子告给三儿,他们这回是要攻打下谷镇,三儿听着胸口一热。“先头都是零打碎敲,就跟村里走街串巷似的,这回可不一样了,咱要去镇上赶集啦!”二赖子脸蛋子红扑扑的,不像是去赶集,倒像去相亲。三儿瞅了瞅四外,满眼都是灰布军装。骑着高头大马的侦查员不时打队伍边上掠过,行军的节奏随着侦查员身影的出现而变化,一会儿跑步一会儿走。到了后晌,队伍开始分成几股前进,新一营的任务是绕到侧翼进行攻击。 天还没黑,新一营就已经接近日本兵据点的外围,营长李宝棠看了看天色,倒不急于让部队提前进入战场,而是让所有人原地待命,抓紧时间吃干粮。 李宝棠把几个连长叫了过去,不过不是研究作战,而是聊大天。二赖子看看天色,握着枪,吃不下一口干粮,“我是不急,可我手里这家伙憋不住了。
”太阳逐渐向西偏,隐隐有枪炮声传来,兄弟部队已经跟敌人交上火了,可李宝棠才不紧不慢地点好一锅烟。二赖子急得坐不住了,跑去了李宝棠那里,不大工夫,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营长咋说,啥时候招呼啊?”一旁的三排长问。 “招呼个屁,营长说打仗要张弛有度,不能急。”二赖子转过头来问三儿,“啥是‘张弛’啊?” 太阳到了西边,要在根据地,这会儿二片子都要做饭了。李宝棠在石头上磕了磕烟袋锅子,笑呵呵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咋样?同志们歇够了没?” 二赖子拉高了嗓门喊:“早就歇够啦!” “好!”李宝棠一下子收起了笑容,“那就全体起立!” 战士们听到李宝棠这声吼,立马打起了精神,提着枪纷纷站起来。李宝棠把烟袋锅子别到腰带上,清了清嗓子,“我知道,天色已经不早啦!有的人也许会嘟囔,说这******不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吗?这是放屁,咱们不是去赶集,是去吃席,吃大席,大席先上桌的是啥?是凉菜,大鱼大肉的后头才上桌。我老李大小家里穷,就馋那口肉,不稀罕啥凉菜,你们跟着我,也得跟着我好这口。
现在,都******急行军进入阵地,全给老子抢肉吃去,谁要是沾着口素的,老子天天让他去给寡妇挑水!”说完,李宝棠瞪圆了眼珠子,手一指前方,“都给我冲!” 李宝棠一声令下,新一营得到情报说八路军的大部队正开赴下谷镇,随即被安排在东边的战壕,一切就绪以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八路军攻过来。等到后晌,周围的阵地接连发生激战,他们这边却依然没有动静。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周围的阵地都不知打了几轮,这边连块弹皮都没掉下来。汉奸兵的侦查员回来报告,说周围的兄弟们快撑不住了,急需弹药和人手增援,这队汉奸兵的头子正琢磨的时候,一串手榴弹落进了他们的战壕,八路军从天而降在他们的阵地前。 新一营的进攻是爆炸式的,李宝棠告诉他的战士们,要么不吃,要吃就一口吞下去。他不喜欢一口一口嚼。汉奸兵们只觉得子弹和硝烟遮住了眼睛,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法,根本连口气都不让他们喘,等硝烟散去,他们抬起头来,惊愕地发现对手已经手握刺刀逼近了他们的阵地。 拼刺刀!李宝棠要的就是速战速决,狭路相逢勇者胜!“谁赢谁输,别的都是******瞎扯,手底下见真章吧!”他大吼一声冲在最前头。
到这个时候,三儿才知道,为啥新一营是所有部队里练刺刀最多的。因为他们有一位冷兵器时代走来的营长,他坚信要赢得胜利,最直接、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冲入敌人的战壕白刃相交。 汉奸兵哪见过这阵势,八路军冲过来他们就腿软了。有几个杀过不少人的,心知就算投降也抵不了犯下的累累血债,硬着头皮迎了上去,结果一个“杀”字还没有蹦出来,胸口先让人戳出个血窟窿。对于三儿来说,这样近距离拼杀给他的震撼,真的是太惨烈了。
他一步跨进战壕,一个大个子汉奸兵就提着刺刀捅了过来,三儿冷不防一个踉跄倒下去,那汉奸兵怪叫着扑过来,三儿急忙滚到边上,顾不得多想,眼角余光正瞟到那汉奸兵的侧身,攥紧了枪连人带刺刀一起冲了过去。他喘着粗气躺在一旁,刺刀上沾满了血和泥土,那汉奸兵软塌塌瘫在地上,血从后脊梁的窟窿里往外冒。 战争是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三儿的脑袋里现在一片空白,打他当兵以来,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人跟人面对面地厮杀,除了手里的枪,手、脚、牙齿甚至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成了武器,眼前看不到别的色,只有红,猩红,热辣辣的猩红。刚才还跟你坐在太阳地里拉家常的战友,转眼就只剩半拉身子。三儿感到脸上潮乎乎的,抬手抹了一把,手上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