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了这个国军团长,三儿抢在李力学前头走到李宝棠跟新二营营长跟前,说明这回是他先违反纪律的,李力学是担心他人手不够,才跟上去的,跟李力学没啥关系。李力学一听急了,说贾老三你别他娘的得了便宜卖乖,老子自个有腿,去不去当然是老子自个决定的,关心你个屁,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李力学挺直了胸脯子,大声说这事就是自个决定的,跟三儿没关系。李宝棠把一口烟吐在三儿脸上,呛得三儿直咳,呵斥他带坏自个连里的人也就算了,这都跨到新二营去了。三儿抬起头来,看见李宝棠竖着眉毛,新二营营长跟冯伟都在笑,就知道自个没啥事,也就挠着头憨笑。李宝棠说下不为例,趁着老子还没有看着你烦,赶紧滚回自个连里去。 三儿跟李力学得了大赦似的往回走,李力学拍着三儿的肩膀说,先头听人说“贾三投”有能耐,今天算是见识了,打仗的时候真是豁命地打呀!三儿叹了口气,不豁命咋办,不豁命就不能活命,自个不豁命,手底下的战士就更不敢豁命了。
打仗,不就是个要么你死、要么我活的事嘛!七连的战士们这时候都担惊受怕的站着,怕三儿又因为违反纪律受到惩罚,看到他跟李力学勾肩搭背地走过来,知道没事,罗旭东先松了口气。 这天晚上,李力学就留在了七连的阵地里,不知道他打哪里搞到了一水壶的酒,找来了一小块臭豆腐当下酒菜。拧开水壶盖,酒味打水壶飘出来,七连的人每一个不流哈喇子的,黑不溜秋的脑袋都凑了过来。李力学本打算跟三儿喝点儿小酒,叨咕叨咕,结果水壶拿出去一圈,回来连个底儿都空了。三儿说没法子,这伙家伙是馋坏了,都是老爷们儿,谁不馋口酒喝,今天有嘴喝,明天就不一定有了。 “我也是,馋这东西,”李力学晃了晃水壶,有些不甘心地往嘴里倒了倒,“总想着,这眼前的事都是梦,喝完了酒,梦醒了,就是天下太平。” “这梦要想醒过来,得靠咱手里的枪,”三儿说,“靠梦,那咋行!” “等仗打完了,我寻摸着,我就回老家去种地去。”李力学把水壶扔到一边,“掏心窝子说话,我不懂打仗,我不像你,你手里有绝活儿,不打仗就可惜了。我没啥能耐,比起拿枪,我还是更愿意拿锄头。
” “啥绝活,不就是扔个手榴弹嘛!打小股敌人还行,要打大地方,屁用也没有。我以前还不觉得,上回打大同,我站到城底下才知道,手榴弹能扔多高、多远,人家那城墙多高啊!”三儿摇着头叹了口气,“我也想找着我媳妇,回老家去种地,可这仗眼瞅着打不完哪!” “这玩意儿啊,我觉得说不好,”李力学看了看左右,悄悄附到三儿耳朵根那说,“我听说,过两天就要去打石门了。” “石门?”三儿吓了一跳,“那可是大城市啊?” “可不得,先头老讲‘农村包围城市’,现在真要包围城市了。”李力学说,“拿下了石门,晋冀鲁豫解放区跟晋察冀解放区就连成一片了。” “这么说,没准这仗不用打太久了?” “那也说不好,毕竟国家大了去了,想想小日本打了多少年,最后也就占了屁大一块地方。” 是呀!日本人打了八年,最后也没有打下多少地方,中国太大了,要打完这场仗,真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去。他的脑子里开始绕着李力学说的那件事,打石家庄,一提到打石门,他就会想起打大同,费了那么大力气、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到了大同城墙根,还是输了。
他摸着身边冰凉的枪管,这回打石门,得动点儿真格的了。 天气渐渐冷了,手摸到地面上又硬又冷,半夜里能看到哈出来的气,几个人缩到一块堆凑活着打个盹就算睡觉了。棉服早换上了,但穿着再厚实的棉服睡在荒郊野外,也挡不住那透骨的寒气。鞋早就磨破了,天天用一双脚跟车轮子赛跑,铁打的鞋也得给磨透了,冷飕飕的寒气打脚底下窜上来,身子骨一阵一阵打哆嗦。平常还好,要是行军到山里睡觉,那滋味更难受,夜里头山里的风毒,走完山路出来,战士们都得害场病。病了也没有办法,轻伤不下火线,更何况是感冒发烧,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也得前进。罗旭东撑了几天,到底晕倒了,郝驴子跟马岳用担架抬着他走。罗旭东醒来看见自个躺在担架上,说啥也不干,前头就要打硬仗了,哪能把力气浪费在他身上。好说歹说也没用,三儿去树林子里找了一根树杈出来,叫他拿着当拐棍。 听见一声马嘶,打队伍后头跑过来一匹马,马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到了三儿他们跟前,那女兵打马背上跳了下来。三儿不用看都知道,是孟海英,侦查员把孟海英捎到,就骑着马去执行任务了。
孟海英知道路上冷,做了一双新鞋给三儿,叫他穿上这双新鞋,继续去跟国军的汽车轮子赛跑。三儿的鞋底早磨破了,脚掌心就踩着冰凉的地面,可他看也没有看孟海英。 “我不用,全营穿得都是旧鞋,我不穿新鞋!”三儿说着话,脚底下没有停下的意思,“你走吧!不用老来找我,这样没意思!” 三儿扛着枪大步向前头走去,孟海英着急得要哭了,她费了好些力气才打听到新一营的位置,求了侦查员好久,他才勉强答应捎她这一截路。一路上要通过层层关卡,防着天上的飞机边上的敌特,不说是打死亡边上溜达了一回,也是经过了不少危险,好不容易算是见着他了,可他连一句冷热的话也没有说,她瞧着他的脊梁越来越远,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出掉。她要去赶他,胳膊叫人一把拽住了,回头一瞅,是冯伟。 “孟海英同志,你不必等他了,往后都不要再等了,这辈子你肯定等不着他的。”冯伟说,“你没有见过他的妻子,你不知道他们的事情,你不明白他们的感情,否则,你肯定就知道,为什么你等不到他。他们两个人是只为着另一个而活的,不管是生是死,心里头都没有别人的地方。
” 孟海英把手里的鞋子攥得紧紧的,风吹着她的脸冷冰冰的,都有些僵硬,只有那两行滚烫的眼泪,打眼眶里流出来,顺着脸流到下巴,滚进了不停的山风里。她知道他真的已经走远了,她跟不上他的步子,他去得那么快,连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的时间都不够。 李宝棠打孟海英身边走过,瞅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孟海英,跟身边的一连长说,“你说这兵荒马乱的,连命都顾不上了,咋还有人顾得上这情情爱爱的事啊?女人难道就不懂啥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吗?打仗的时候光去搞卿卿我我了,******仗还咋打啊!” “营长,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婆娘,”一连长说,“所以,你不懂女人。” 李宝棠低着头想了想,在一连长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老子没有女人,你就有呀!少在老子面前装先生!” 石门战役的部署下来了,三儿他们负责的不是攻城,而是打援。段志刚又嚷嚷起来,当初没有打下大同的窝囊气还在他胸脯子里,本来憋着一口气要去打石门,眼下只能把脊梁朝着石门,到定州、新乐间去打保定来的援军,叫他放不下这口气。他跑去找三儿,叫他去找营长说说,他要去打石门,打大仗,老是这种小打小闹他放不开手脚。
三儿把他骂了回去,当兵的就得服从命令,哪能挑肥拣瘦,再说打援就比攻坚容易吗?他当兵这么些年,好些时候都是在负责打援,打援可不好打,多少共过生死的兄弟,就是在打援的时候牺牲掉的。他知道上级的意思,说到攻坚,他们没有多少经验,要说打援,他们可拿手。把拿手的事情交给你做,你要是做不好可说不过去。
“论攻坚,打城市,不论哪个纵队去打,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人家打不下来,有的说,头一回嘛,毕竟先头没有啥经验!”三儿跟段志刚说,“可说到打援,那可是咱们的老本行,打‘百团大战’的时候咱们七连就是打援的能手,小日本的部队那么能打,到了咱的跟前,照样就撂下了。咱要是打援打不好,那可是没话说的,拿手的事情你都干不好,你还能干啥?” 挖战壕的时候,三儿单故看了一眼段志刚,这家伙寒冬腊月地撸起袖子下镐,看起来还有点儿气不顺。三儿心说,照这么打下去,总归会有打大城市的一天的。北方的地硬,几镐下去也刨不了多深,挖了一天一夜,怕敌人忽然打过来,就开始铺设掩体。果然,石门战役才打响没几天,飞机就来了,炸弹乌央乌央往下扔,脚底下的地面被掀掉了一层皮。别看镐打不开几条缝,炸弹下来一炸一个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跟手里头的铁家伙一比,还是炸弹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