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老革命哪?”几个后生哄笑起来,“觉悟这么低!” “我干了几十年革命,没听说砸自个家锅来干革命的!”三儿呵斥着它们,“都给我滚出去!” “同志们,我们要斗争,就是斗争这些潜伏在群众的反动分子!”长贵终于发话了,几个后生撸起袄袖子围住了三儿,有几个胆怵的还去找了顺手的东西。 长贵歪着脖颈笑起来,他的笑声叫那几个后生听着熟,每年过大年的时候,长贵杀完猪,看着别人给死猪开膛破肚,他都会这么笑。他觉得三儿就像那头死猪,只剩下叫他开膛破肚的份儿了,他招呼着他们扑了过去。长贵刚前迈了一步,就觉得小肚子叫狠狠撞了一下,像是小时候遇上受惊的牛,整个人被挑了起来,等他摔到地上,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散去。这几个后生哪知道,他们向三儿围过去的时候,三儿就想好了咋收拾他们。他先冲向长贵打出个豁子,然后转去冲向长贵身边的后生,他每一下都是狠手,但不要命,肋骨、小腹、小腿的部位一打一个准。
他是战场上苟活下来的人,出手跟投弹、射击一样,要求得就是“稳、准、狠”,这些后生哪懂,他们只懂发狠,蛮力气豁出去,就叫人家一下制在那里了。 “我练得可是一招要命的手段,算便宜你们了!”三儿拍打拍打身上的土,“都快滚!一个个的没头鬼,尽不学个好!” 后生们狼狈地打三儿家出来,正叫二月他们撞见,瞧瞧几个大小伙子的倒霉样,没有人再愿意去赶这个晦气,扭头奔别家去了。三儿只当是村里的二勾游们借着炼钢起哄,来撬他的锅,找他的麻烦,哪知道晚上龙王梁真热闹起来,名家都在忙着起锅拔灶。三儿站在街门口,见好些人背着大锅小锅往村口走,打村口传来锣鼓家伙的声响,还有人在放炮,到处挂着彩旗跟彩纸。女人们挎着篮子、提着桶往村口赶,里头装着锈了的斧头、烂铁簸箕、断了把的锹、老旧的剪刀跟几颗破钉子,有说有笑地往村口走,去炼钢,去打美帝蒋匪。二片子去墙根趴了会儿,捡回盖房扔在那的铁锹、勺子、锤子跟几颗铁钉,早都成了锈疙瘩。二片子找出个破筐,然后到东间房檐头下喊铁胆跟贾佳。
“你这是干啥呀?”三儿撩起镜单子,隔着窗户问。 二片子叫铁胆提溜上筐,带着贾佳跟她出门,“干啥?看红火去。” 至于钢是咋炼出来的,二片子一眼也没顾上看,她把那筐废铜烂铁充了公,就领着铁胆跟贾佳看红火去了。村口虽说盖了戏台子,可一年到头也演不了一台戏,也就碰上路过的二人台班子,在这唱两段混个车马钱。这回据说是县里派来的戏剧团,唱得都是大戏,几个大花脸在吹胡子瞪眼地咿咿呀呀唱着,贾佳吓得慌,躲到二片子身后,铁胆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各家的灶具充了公,都去公社食堂吃大锅饭,三儿家的锅碗瓢盆都在,可二片子照样拿饭盒去食堂打饭。开会、下地她一样没落下,大炼钢铁虽然没搭上家底,也是做了贡献的,公社能缺了他们这口吃?她也知道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他们越说,她的腰板挺得越直,食堂打饭的人给她舀得汤少了些,他扯开嗓根眼跟人要。 自打人们吃上公社食堂,日子越过越好,连瘦干巴的小金牙的肚子都腆了起来。三儿吃着面条饺子,却一脸严肃,他念叨着仗才打完没几年,照这么吃下去,怕会把国家给吃穷。
二片子用筷子头碰他的碗沿,说热饭还填不住你的嘴,好好的时候念啥背兴。 三儿没有想到的是,村口的小高炉里还真炼出了东西,黑不溜秋的几块铁疙瘩。二月叫人给这些铁疙瘩绑上红花,用木杠抬着到县里报喜,出发的那天结实地放了一气炮。二月跟村里人说,他们要去县里报喜了,没准还要到区里、省里,还会到北京去给毛主席报喜,到时候咱们龙王梁就是先进公社、模范公社,全国人民都会知道咱们这啦!拉着铁疙瘩的大车向旱桥那一头驶去,二月扬着胸脯子,高举起一只手,用力朝着乡亲们挥了挥,她竖起双眉,目光坚毅,像极了宣传画上的那些女民兵。 “三哥,”老四问三儿,“你说,就那么样的破铁疙瘩,真能造出飞机大炮来?” 三儿皱了皱眉,说,“我不知道。” 二月他们第三天后晌就回来了,他们到底是没有去成区里、省里,更别说去北京见毛主席。可二月的摸样,就好像真见到了毛主席似的,她跟人们讲起那些铁疙瘩,就像它已经给抬到了北京,龙王梁的光荣事迹已经传遍了全国。
打那往后,二月就更喜欢开会,下完地、吃罢饭,她就用大喇叭喊社员们开会,有时候在食堂吃着饭,她吃着吃着就会跟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开会。这时候全国都在搞******,广播里天天放着各地的大丰收,叫二月着急上火的,别人家的地为啥能到亩产六七千斤?她叫社员们春天的时候多撒种,社员们摇着头讪笑,就是把土粒子换成粮籽,一亩地也打不出六七千斤粮来。 眼见着别的村的“火箭”飞上了天,龙王梁的“火箭”却不见踪影,急得二月天天开会想办法。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开会的人越来越少了。食堂的烟囱一凉下来就再没熏过烟火,男人们走到食堂外头,仰起脸看看冷清清的烟囱,长长地叹出口气,媳妇、孩子都坐在炕上挨着饿,他们面向着只剩个黑窟窿的灶台,不知道自家的食咋有个着落。有手脚勤快的后生,就跑去山里寻摸野货,山鸡、狍子都是上好的荤腥菜,可人们给饿坏了,有的人还不等找到啥就先饿死在山里了。也有的人胆子壮,寻摸不着山鸡跟狍子,就去打山豹子跟狼的主意,有的人冒着死打到了一口肉吃,有的人就此送掉了自个的性命。 二磕巴早就不开油盐铺子了,解放以后搞公有制,油盐铺子归供销社了。
划成分的时候,二磕巴给划成了中农,在龙王梁就算落后的一拨人了。他自打开了油盐铺,十来年没下过地,如今再干起农活儿来咋都不利索,开会的时候二月老批评他,叫他一定得改掉身上“小资产阶级的坏习气”。饥荒开始以后,二磕巴成天寻摸去山里捣鼓点儿野味,啥叫落后,啥叫先进,活下去才行!他后来真去了山里,打了一只狍子回来,他在家里炖狍子的时候,人们趴在他家院墙外头流哈喇子。可吃罢那顿狍子肉,人们就没再见过二磕巴,过了两天,大队的几个干部去看他,才发现二磕巴早给狍子肉噎死了。 饥荒一来,三儿就犯起难,一家五口人,铁胆跟贾佳又都在长个子的时候,不能亏了他们的肠胃。好在大炼钢铁的时候,保住了自家的锅灶,窖里藏着山药蛋,算帮着一家人捱过了冬。开春的时候,榆树、槐树、枣树、桐树、香椿树都发了芽,可饥荒还没有过去。
各家先头种的榆树都成了宝贝,人们等不到下榆钱儿就开始扒嫩芽跟叶子吃,三儿望着老院里的榆树,心说这真是老辈人留下来救命的啊! 除了榆树,三儿又操持起自个的绝活儿,时常到山里打几只山雀或者野鸡回来,虽然有些日子没有活动,但扔出去的石头子还是指哪打哪。三儿拎着山雀或是野鸡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知道自个除了这腿脚不复当年勇,手里的能耐还是不亏了“贾三投”的名号。相比三儿,铁胆手上的本事差点儿,但他的诡门道多,每回进趟山都能提溜个狍子回来,龙王梁的几个姑娘都粘在他的屁股后头,也没人再嫌他娘的出身。
没事了,铁胆就跟贾佳讲他在山里遇上的事,他有一回撞上了狼,灰不拉叽的皮毛,尾巴耷拉在地上,“我瞅见那畜牲,心里就‘咯噔’一下,心说自个撞上狼了。” “那可咋办?”明知道铁胆有能耐化险为夷,贾佳的心还是提到了嗓根眼。 “我就站在那,眼瞅着它,大气也不敢出。” “你咋不跑呀?” “跑?你能跑得过狼?它‘哧溜’一下就能赶上你,咬住你脖颈就完了。” “那不跑的话,它要是咬你咋办?” “一般是不会的,你不动弹,它就不动弹。” “为啥呀?” “狼那畜牲就这样,你不动弹,说明你不会攻击它,它也就不会攻击你。” “那你后来咋办的?” “我就站着。它待了会儿见我不动弹,救走了。我见它走得没影了,转身撒丫子就跑,一口气不带歇,跑过了旱桥才停住。”铁胆讲得不动声色,贾佳听得倒是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