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暖起来,乡里隔三差五就开会,今天说要批斗这个,明天说要枪毙那个,龙王梁的人下地回来就去乡里开会。二月喜欢上了开会,她当是红火去看,龙王梁的人大都当时去看红火,她搁夹着针线活儿去开会,活儿没落下还当了回先进。先进分子去县里做报告,村口放了十几响二踢脚,二月披红挂彩地坐上马车,歪着脸扬起来得意地笑着,脸红扑扑的像炸窝的母鸡。二月一走,铁胆撑起了家,烧火做饭缝衣服喂牲口全成了铁胆的事,他心灵手巧,针脚比银花、二片子跟二月做的还齐。“别看铁胆是个后生,心可细,手也细,针线活儿做得比好些姑娘还好。”二片子跟银花念叨着,铁胆在院子里头听到,“哼”了一声,接着忙自个的事。 二片子生下孩子那天,村里装上了大喇叭,城里来的技术员调试了一会儿,“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就打大喇叭里飘了出来,铁胆把手里的小米撒给鸡,跑了出去。二片子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听着那时断时续的歌声,她正在给三儿缝裤子。
听着那歌声,二片子的肚子忽然疼起来,她仰在银花身上觉得自个的肚子一阵疼死一阵,银花大喊着老四、二月、铁胆,院里只有鸡在啄米,没有一声回过来。银花用袄袖子抹了一把二片子脑门子上的汗,二片子的嘴唇疼得发白,伸手打笸箩里够过剪子,塞到银花手里。 “银花姐,想不到呀,事到眼下,还得辛苦你一回了!”二片子挤出一丝笑来,“既然当了女人,就免不了去鬼门关走上几遭。” 大喇叭能出声了,可那声音老是不够清楚,技术员继续在调试,四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技术员在那里捣弄,大喇叭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唱歌的声音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人们给逗得笑起来。那天除了二月养在院子里的鸡,整个龙王梁没有谁听到二片子的呻吟,和那孩子降临现世的第一声啼哭。三儿跟老四正在把拆下来的椽子堆到一块,三儿的眼皮子跳起来,他用手指肚蘸了口唾沫摁在眼皮上也不管啥用,他扭身就往回走,只恨右腿不够利索。他跨进街门槛的时候,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等他走进屋子,哭声就变成了吭唧,二片子咧开着半边衣裳,把****塞进了孩子的嘴里。
脸色苍白的银花靠着被卧垛,冲着三儿笑了笑,告给他,二片子生的是个闺女。 三儿抱着自个的闺女,觉得她在怀里沉甸甸的,二片子告给三儿,这二丫头是沉,比小勇那会儿沉得多。三儿想给她起名叫贾嘉,就是永嘉名字里的那个字,可他挠破了头皮也记不起那个字咋写,只好在自个认识的字里挑了个同音的“佳”。银花待见这个名,她说戏文里唱“佳人”就是大美人的意思,二丫头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 贾佳满月那天,二月当上了农业社社长,一碰上开会、下地啥的,她都押着老四一块去,叫他凡事得学着争先进。老四为这事没少跟二月吵架,三儿正在忙盖房子,人手本来就少,他哪能扔下不管。三儿叫老四照二月说的去做,不管干啥也不能惹得两口子置气,可老四也是犟杆头,二月越叫他,他越不去。二月再闹脾气,二片子就挎住她胳膊,跟她去开会、去下地。人们各忙各的,哄贾佳就成了银花跟铁胆的事。 铁胆可待见贾佳,他平常都寡淡着嘴脸,只有见着贾佳的时候才显出高兴。二片子跟三儿念叨,铁胆是真把二丫头当亲妹妹的。
老院修算好以后,三儿他们就搬了过去,过了一年多,二片子就给贾佳断了奶,贾佳就成天赶在铁胆屁股后头,出来进去都追着他哥。铁胆惯着贾佳,给她去逮刺猬、打狍子、采榛子,但也不是所有事都尽由着她。老院里有棵大榆树,树上住着窝喜鹊,贾佳想要吃喜鹊蛋,铁胆说啥也不去给她掏,说你吃了蛋那老喜鹊得多难受。贾佳拽着铁胆的裤脚,坐在地上哭着大嚷,他就是不依着她。 盖好房子以后,三儿也跟着二片子去下地,他虽然腿脚不利索,但劲大、干活实在,时常叫选成“杰出”、“模范”,晚上开会的时候,二月就喊他上台讲经验。可他没啥经验,三句话到头就拐到打仗上去了,他爱讲打仗的事,讲得吐沫横飞、手舞足蹈,讲到高兴了,他就撸起裤子叫人们看,指着大腿上的伤疤,自个就是这么着成了瘸子。 “贾崇武同志,你说的都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是新社会,得抓生产。”二月着急地说,“你得多说说生产中的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打仗跟生产差不离,打仗靠力气,种庄稼也得靠力气。
” 二月不像先头那么怕三儿了,可还是多少怵得慌,也不好恼他,后来就少评他当“杰出”、“模范”了。三儿其实也高兴,他先头也不爱去人前显摆,自打二月不选他,他也就少去开会了,没事在家喝两口小酒,跟家里人聊聊天,不比跑破庙里跟一堆人挤着强? 二片子成天都去开会,她也不是开会,是去那做针线活儿,在那干活不用费家里的煤油。二片子去开会,三儿就做炕头上跟银花瞎扇呼,铁胆跟贾佳有时候跟着二片子,有时候就在院子里玩。二片子开会回来,总会带回几个新名词,这两天打乡里的高级社来了几个人,讲得都是一套一套的,农业公有制、赶英超美、****啥的,二片子念叨上两句,却说不上都是啥意思。 白天下地的时候,二月带来了一个汉子,这汉子看上去有四十岁上下年纪,披着一件脏了吧唧的中山装,裤脚卷得老高,露出一双白袜子和涂满泥巴的布鞋。二月跟人们说这是乡里来的王同志,叫大伙先停下手里的事,听王同志给大家传达中央的精神,二月的话刚说完,下边就有人起哄。
说这不是下巴台村的王扁嘴嘛!这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庄活佬,啥时候混到中央去了呀?可王扁嘴同志丝毫不嗔叫那人的冒失,他把这看作是自个与群众亲如一家的明证,他打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页纸,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地里的人们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三儿听得实在不耐烦,扯开嗓根眼说别打官腔了,官没县太爷大,架势赶得上老佛爷了,有话短了说,地里活儿可多。 炸雷似的声音叫王同志愣了下,不过他很快就做出镇定的面目,“这位同志,哦,这位就是贾崇武同志啊?既然是老同志、老革命了,就更要认真学习文件嘛!” “扯!”三儿说,“打平津的时候,我接受的哪一条命令不是中央下达的?要都像你这样摇头晃脑的,我们靠两条腿能追得上老蒋的车轮子?” 这下王同志真的有点儿下不了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二月赶紧上来解围,“其实,中央的文件是说,咱们要‘赶英超美’,就要大炼钢铁,就要发展工业。
所以打明天开始,一打钟大伙就去找铁,然后去炼钢,炼钢的小高炉……”二月想了想,用手一指村口戏台子的方向,“就架在戏台子前头,大火把找到的铁拿过来,咱们炼出钢来造飞机、造大炮、造枪,咱们打败美帝蒋匪,解放全世界受压迫的无产阶级,帮他们建公社,过上跟咱们一样的日子!” 打败美帝?说得轻巧,美国佬的武器可好,就靠龙王梁的人能造出那样的武器?三儿咋也不信。可人们很快就忙起来了,二月带着人挨门挨户地收铁,锅、碗、瓢、盆只要是铁的统统充公,甚至连捅条、炉钩子、煤铲子、门栓子都不放过。二月到处嚷嚷,以后大伙都去公社食堂,在一个大锅里吃饭,用不着自家的灶具了,所以只管交出来。
长贵好了伤疤忘了疼,纠结了十几个后生就往三儿家去,他在路上跟几个后生商量好,不管三儿是不是会合作,都要废掉他。 “炼钢啦!炼钢啦!”几个后生走到院墙外头就开始吆喝,一直吆喝到院里。 三儿正在光着脊梁冲凉,见长贵带着这帮人进来,就明白了他们的心思,他不慌不忙地问他们,“不吱一声就进来,你们是干啥来了?”二片子早听见外头的闹腾,她冲银花做个手势,跳下炕在外头地抄起镰刀站在了门边,一扭头,铁胆握着铁锹站在了她身边。贾佳把小身子侧出来一点儿,眨巴着眼瞅着她娘跟她哥。 “能干啥?收铁炼钢去啊!”一个愣头青的后生喊起来,“乡亲们都把自个家的铁交出来了,就你们家最落后,别磨磨蹭蹭的了,快把铁的东西都交出来!” “谁动我家的东西试试,”三儿说,“我借他个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