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永嘉就在柴房里待了一宿,天刚亮就被接回掌柜的屋里了。后面两天,书院里的人们私下说,永嘉和掌柜的再没下过床。送饭的后生过了好久才下来,他说刚送上去时,本来永嘉要吃,掌柜的不让,她把永嘉压在床上就放下帐子,过了好半天,才又挑起来让永嘉吃饭。“我在那等着,床就响个没完。永嘉起来吃饭的时候,我见他脖子上全是掌柜的咬的牙印子。”没人知道掌柜的原本要把永嘉囚在自己身下多久,但日本人的炸弹还是把他们从帐子里轰了出来。 三儿揉着眼睛爬起来,看见人们都在往出走,从墙外头传来了哀号“北平沦陷啦”,转头,四外都变得死一般寂静。耗子头一屁股坐地上,把烟锅子叼在嘴里,掏出洋火,却忘了点。掌柜的披着单衣,吆喝大茶壶出去打听,从云彩里传来巨大的轰鸣,人们捂着耳朵仰起头,生平头一回看见这么大个的飞机。飞机在人们头顶兜了个圈,就向东边飞走了。大茶壶推门进来,低着头,叹了口气,“天津、北平都沦陷了!” 三儿知道北平,先头是皇上住的地方,城墙瞎高,地都是用金子铺。
这几天人们张口闭口就是“沦陷”,耗子头告给三儿,“沦陷”的意思就是让日本人占了,日本人占了,那地方就是日本人的,别人就不让住。三儿想日本人是啥人,竟这么横,连皇上住过的地方都占。他特别想永嘉,想要是他在跟前,肯定能告给自己。可永嘉还被关在掌柜的屋里,书院里乱成一锅粥,可掌柜的屋子的门就不开,好些个姑娘都瞒着掌柜的溜了。终于,在半个月以后的夜里,一条黑影闪出了后门,第二天人们起来,不见了耗子头。 大茶壶到楼上,敲了敲掌柜的屋门,说:“耗子头,走了。” 剩下的人们静静地站在下边,齐刷刷地仰着头,像一群小家雀儿,等着老家雀儿来喂食。掌柜的推开门,她走出来,瞧着楼下的人。三儿抬起手来,放到脑门上,遮住太阳,看见掌柜的脸色苍白,燕窝发黑,一阵咳嗽让她的身子晃了晃。她穿着永嘉挨打那天所穿的单衣,身子明显瘦了一圈,那从来都凶神恶煞的****,也显得消沉了。 “二十多年了,袁大总统的时候我到的这,老掌柜的死了,我接手的这家业。
这么些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沿街的铺子和管事的长官跟流水席似的换,‘群仙书院’还是响当当的牌子!不管是闹土匪、闹军阀,还是啥西北军、国军,这书院的生意都没黄过。”说到这,掌柜的叹了口气,“可眼下这世道不一样了!日本人来了,他们比先头的八国联军还狠哪!你们要走,我不拦着,谁也不拦!不瞒你们,我也走,去南边!愿意跟着我的,跟着我背井离乡,不愿意走的,就能去哪去哪吧!”永嘉捧着一个包袱从屋里出来,把包袱交给大茶壶,掌柜的跟大茶壶说,“里头是点儿盘缠,谁愿意走,就分点儿。记住,人各有分,干咱们这行的,没有高低贵贱,受的是一样的罪。” 伙计们是都要走的,大茶壶也要走,姑娘们走得却不多。姑娘们好些都是打小在这长大的,她们除了这院子和掌柜的,也不知道天底下另有啥去处,另有啥人能跟。她们没家,亲戚也早忘了她们,去哪都是一样。三儿是要回去的,他领了钱,跟自己先头攒下的放一块堆,心想回去够娶二片子过门了。他一想到回去,就想起二片子,这才发现,离开龙王梁好像已经太久太久了。他拿到了钱,还舍不得走,想再见见永嘉,在书院这些日子,就永嘉这么一个朋友。
春明舍不得走,人都走差不离了,他才走。他背着行李,走到前厅,见三儿在抹桌子,叫了三儿一声,“哎!”三儿抬起头来。“我走了。”春明说。“嗯!”三儿点了点头。春明低着头走了,三儿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到最后春明也没当上大茶壶。春明一走,书院的伙计就剩三儿一个了,姑娘剩着六七个人,成天没事,就坐大堂里听小蝉儿唱曲。三儿端着大茶壶伺候她们,春明说得没错,这个茶壶是挺沉的。 晚上刚掌灯,永嘉就来了,他也想再见见三儿。“听说日本人打到下谷了,你要走,就走北边,赶紧走,别磨磨蹭蹭的。”永嘉又塞给三儿一块银洋,“带上,回去把媳妇娶了,往后天南海北,再见可不容易了。” “你们啥时候走啊?” “明天。听说国军伤亡很大,怕是挡不住日本人了。” “那你们去哪啊?” “浙江、湖北一带,也许更南边。” “那你们路上也要当心啊!” “放心吧!” 盘腿坐在有些空荡荡的通铺上,两个人聊起了以前的事情,也说到往后的生活。永嘉跟三儿说到了自己,他爹是教私塾的,“中原大战”被抓了壮丁,死在了战场上,连个尸首也没有让家里人见着。永嘉他娘身子骨不好,丈夫去世没几年,就累垮了,一病不起。
永嘉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了,给他娘看病,可还是没有让他娘捱过那个冬天。永嘉他爹死在了战场上,暴尸荒野,他不想让他娘也这样,可他身体单瘦,体力活干不动,左思右想,只好来窑子里混口饭吃。讲起那晚掌柜的破了他的身子,他说自己一进屋就被掌柜的摁在椅子上,耗子头把****灌进他嘴里,头一回跟女人做那事,他下面很疼,可掌柜的不管不顾,生生把他给撕开了。等她睡着觉,他往回走,只能夹着腿走路,整个人像是去阎王爷那走了一遭。永嘉越说越辛酸,就打住了,让三儿讲讲二片子,三儿就讲二片子在村头等他,他们去放羊,两个人咋好上。说到公鸡打鸣,两个人倒在通铺上睡着了。 日本人的飞机是在翠英婶做早饭时来的,这回扔了五六颗炸弹,翠英婶听见一声爆炸,地面就立了起来,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厨房里的东西全翻了。她吓得好半天没换过神来,过会儿才哆哆嗦嗦站起来,走到外头一看傻眼了,前厅的二楼缺出来个大窟窿,只剩掌柜的屋子半拉,银花的屋子半拉,其他的都上了天,乌咚乌咚的黑烟往天上窜。接着,就是一群一群的人涌了过去,他们在废墟里扒拉,为了钱和首饰拳打脚踢。拿到金钱首饰的,也就志得意满,赶紧就跑。
那些原本要跟掌柜的远走高飞的姑娘,揣着从废墟里挖到的宝,雀儿似的飞出门去。只有小蝉儿,惊恐地瘫坐在大堂里,哭得鼻涕眼泪的。 永嘉和三儿也被惊醒,跑进前厅,永嘉一步跨到翠英婶跟前,“你没事吧?”见到永嘉,翠英婶顿时软在他怀里,三儿扶起把椅子,永嘉把翠英婶扶过去。 翠英婶有气无力地跟永嘉说:“快去看看掌柜的……快去!” 永嘉点点头,叫上三儿就上楼去。楼梯也被炸得破破烂烂的,走上去直颤悠。浓烟还没散,到处是焦了的味,人们你挤我、我挤你,永嘉和三儿都单瘦,一会儿被挤去那,一会儿被挤去这。两个人干脆弯了腰从下边钻进去,挤到了谁,或是被谁推了一把、打了一拳、踢了一脚也顾不上,到里屋一看,躺柜全让推翻了,床也塌了,好在屋顶虽少了一截,还勉强耷拉着。扒拉开床一看,掌柜的就躺在里头,闭着眼,穿着单衣,永嘉爬胸脯上听听,手放到鼻子下边试试,说还活着。伸手进去拽出一件长衫,撕扯着裹她身上,两个人就把她连拉带拽地抬起来,一路抬到后院的通铺上。翠英婶有了点儿力气,带着小蝉儿过来看着掌柜的,又让永嘉和三儿去找银花。
银花倒是没啥大碍,被炸弹吓得掉了魂,后来有人抢她的首饰盒,她跟人抢,抢不过,还崴了脚。永嘉和三儿找着她时,她正一瘸一拐地在那哭。他们搀着她离开,她不干,打嚷了一阵,看见自己屋里被人搬空了,没人了,她才跟着永嘉和三儿到了后院。 “这地方不能待了,”永嘉抬头看了看四处弥漫的浓烟,“这些人都疯了。” “****他祖宗的,”银花气得说,“这帮牲口。” “生逢乱世,想活着哪管那么多。”永嘉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或许,这就是报应。” “还叨咕啥,三儿,带上你的东西。”翠英婶跟永嘉说,“去圈里拉匹马,套个车,晚了,连马也让拉走了。
” 三儿归置好自己的东西,就跟永嘉去马圈。炸弹炸了的时候,马都惊了,结果把马圈冲塌,压死两匹马。永嘉套好马车,三儿看见拉磨的驴还好着,另套了个车,他把驴车赶到外头,却迟迟等不到永嘉。原来,永嘉没赶过车,学着样吆喝马,却拉不动,在马圈里卡着出不来。三人怕人把驴车偷走,叫翠英婶出来看着,又进去才把马车拉出来。永嘉和三儿把掌柜的搀到马车上,银花和小蝉儿坐到驴车上。翠英婶赶着驴车走前头,三人赶着马车在后头,就这么离开了“群仙书院”。走了段路,翠英婶喊声“吁”停住车,终还是又回头望了一眼。锦绣堆转眼就剩断壁残垣,只有漫天的浓烟迟迟不愿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