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打倒后没有多久,贾勇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回了趟龙王梁。三儿提前三天收着了电报,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自个的眼睛,打新疆到这得经过多少山水,他们回来一趟多不容易呀!到了那天,三儿一大早就到旱桥上去迎着,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他家里要来的是哪一个稀客,过来过去都跟他招呼一声“这就等上啦”,他点点头,眯缝着眼说“可不得”。老丈人拐子牵着驴经过,大声地问他,“老大回来呀?”“可不得。”“记得给我外孙媳妇下碗面条,长长久久的。”“忘不了。”“叫他们过来给我磕头啊!”“保准去。”拐子哼着曲子走开,毛驴跟在他后边,尾巴一甩一甩的。 等到晌午,旱桥那头还是没啥动静,二片子来叫他回去吃饭,他伸直了脖颈又眺了眺,才不甘心地往回走。吃罢饭,二片子跟贾佳收拾碗筷,王晓敏哄知夜睡午觉,三儿又坐不住,要再去旱桥上守着。银花拉着他,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以为自个还是小伙子,这大晌午的再把你晒病了!银花把边上的铁胆喊起来,到村口替你爹去守着。
铁胆起身走出去,刚跨出街门,外头街巷里的狗就吠了起来。二片子用围裙抹了抹手走到院里,就见着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的男人提溜着几盒匣子走进来,他一看到二片子眼眶里就蒸起水汽,嘴唇哆嗦的喊了一声“娘”。一晃快十年过去,单瘦的后生都换了个相,笑起来眼角都起皱。贾勇回头把买买提拉了过来,买买提的眉眼确实跟汉人不一样,头发又浓又密,笑起来眼睛有湖水样的光。说的虽然也是汉人的话,可那舌头叫人觉得老是伸不展刮,说话也没有抑扬顿挫全是一个平直的音调,她喊过自个的一对双胞胎闺女,叫她们给奶奶磕头。二片子伸手拦住,现如今是新社会了,这也不兴这种规矩了。贾勇的两个闺女一个叫“阿蜜”,一个叫“阿丽”,买买提笑着跟二片子解释,名字是贾勇起的,他说就是要“又甜又美”。二片子叫他们赶紧进屋,你爹到村口等了你们一前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才回来歇会儿,就在西间呢,快进去! 贾勇一家到了,二片子就张罗着晚上的饭,叫王晓敏跟贾佳去外头借桌子凳子,铁胆则手起刀落,又是杀鸡又是宰羊的。
贾勇跟三儿盘腿坐炕上聊天,才知道贾勇这回是给调回北京了。****结束以后,部队也重新步入正轨,好些先头给迫害的老同志已经给平反或被重新启用。在新疆的时候,贾勇没事的时候就爱跟在农场劳动改造的老同志聊一些军事上的话题,因为这方面内容都是纯技术环节,不会牵涉到政治,所以也没有太多人在意。但老同志们平反以后,再面对新的世界军事格局,发现贾勇的话非常具有前瞻性,于是就把这位年轻人叫到北京,专门叫他认真阐述了一回自个的见解。贾勇的思路跟想法打动了他们,正是用人之际,就把他调回了北京。贾勇说他这段时间其实也待不住,很快就得赶回北京,上级已经成立了专门的专家组。****中虽然发明了原子弹、氢弹,但是基础军事发展已经远远落后,未来战争的发展趋势是科技与创新思维的战争,信息化将取代原有模式,而我们这方面如今却像一张白纸。“尽管就目前来说,战争还无法摆脱以步兵作战为终结的模式,但信息化战争的发展在国外已经初见规模,我们不能再闭门造车了。”三儿拍了拍儿子的肩,有当兵的样了,懂得居安思危。
“那现如今北京城里我的那帮老伙计都咋样了?”三儿问。 贾勇低倒头叹了口气,慢慢地说,“李伯伯因为反对****被红卫兵拼斗,后来在囚禁的时候得了癌症,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过世了。冯伯伯支持刘少奇、反对‘三面红旗’,造反派就说他是修正主义,批斗完了又让他去农场劳动改造,结果他在劳动改造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农场里。我到北京以后,赵叔叔已经跟随聂帅去负责‘两弹一星’的工作,后来在新疆听说,他因为‘二月逆流’被送去密云劳动改造,结果冬天冻伤了脚,平反以后段叔、王叔他们接回了北京。” “老赵念过两天书,认死理,拐弯抹角的话他说不来。”三儿说,“老段他们没啥事吧?” “他们一直都在一线指挥部队,就是再批斗,还是得有人在前头冲锋陷阵不是?” 爷俩不知不觉聊到了晚上,晚饭的时候三儿叫把屋里的灯都拉着,又叫贾佳去把拐子他们都喊过来。
三儿他娘这天也比往常多了些精神气,三儿端起酒盅,说今天是结结实实的好日子,一家四代人,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多大的福气,他扬起脖颈喝干了盅子里的酒,脸上红光满面,拿起筷子说了一声:“吃啊!” 贾勇本打算待三天,结果第二天晚上部队的电报就到了,晚上二片子忙着给他们拾掇带的东西,榛子、野山菇、海棠干装了沉甸甸一兜子。三儿跟贾勇说,回去也别老顾着忙自个的事,有空帮贾佳留意留意,在城里寻摸个干的。边上的贾佳说村里有啥不好,二片子呛了她一句,村里有啥好,大姑娘家的老窝在山坳子里有啥出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正该出去见世面。贾勇说您放心,我自个的亲妹子我能不上心?北京那地方啥都缺,就是工作不缺,不行就给贾佳找个幼儿园去哄孩子,她能帮着铁胆媳妇哄知夜,就能哄得了城里的孩子。 贾勇这么一走,就真的忙起来了,连过大年都没有回来。二片子介记着,成天念叨,三儿倒是看得开,当兵的人,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信天游似的,哪能打好仗、守好土。春节一过完,就有人嚷嚷着要恢复高考了。
啥叫“恢复高考”?就是又能考大学了,先头念大学,是看你的成分,然后由公社推荐你去,往后就得考了。咋考呀?就像古时候考秀才那么考,给你份卷子。那考好了就是状元能当官呗?不,考好能念大学。啥叫大学?也是念书的地方。咋考完了还要念书?大学出来就不用再念了,就成知识分子了。听过这些话的人总是拖长了音发出一声“噢”,等转过头去,也不懂大学是个啥玩意儿。 恢复高考这一年,村里的大喇叭又成天开始广播,说上回县里的领导来给许镜开先生上坟,发现咱这里的路可不好走,现在上级来了文件,要给咱这修路,打县城修过来的大马路,等路修好了,往后还会通车,四个轱辘的大汽车,往后咱就能坐着汽车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龙王梁的人都开始议论,这会儿的人说话都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那大汽车是人随便坐的?那是头头脑脑才能坐的,咱算个老几,就没长能坐汽车的金贵屁股。人们圪蹴在旱桥上等着大马路驮来大汽车的时候,二月给带走隔离审查了,她给打成了“******”的帮凶。老四给吓得够戗,他跑到三儿屋里来找他想法子,“******”的帮凶这罪名可大,村里的人背地里都说,闹不好是要押到菜市口去砍头的。
三儿叫老四别急,咱这龙王梁芝麻绿豆大的地方,砍头也轮不到咱,要真“株连九族”咱都跑不掉。 果然,没多久二月就放回来了,但是她以后啥也不是了,重新成了龙王梁广大妇女同志中的普通一员。先头她老是把头发梳得平顺,别上好几个卡子,穿得精干的在村里走动,张嘴闭嘴都是新的口号跟政策。如今她给人卸去了官威,人也一下子老了、矮了。没了二月这个脊梁骨,龙王梁新的领导班子干得还是很红火,他们在铲掉的大字报痕迹上粘贴新的标语,说是要庆祝******同志回到党中央。 给老四跟大鹏做得饭,二月就到三儿屋里去侍候三儿他娘。
走在路上,闲汉们也会打趣她,问她前些年炼的那几块铁疙瘩咋还没有送到北京,今年雨水赖还等着庆功的时候去公社食堂吃肉呢!二月的脸给臊得通红,很不的脚底下生风。到三儿家里,二片子喊声“嫂子”就把三儿他娘托付给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折腾一早上,连口汤水还没进肚。二片子去锅里取出剩饭扒拉起来,边扒拉边跟她扯扯各自地里的情形,叨咕叨咕雨水跟肥料。二片子跟她念叨时的眉眼跟口气,比先头没啥亲疏,以前压根没把她当成主任或书记,这会儿也没当她卸职或落难。到底是家里头,二月跟二片子聊着家长里短,觉得往先的日子就都给甩到了脑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