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欺负你娘不识几个字是不?你娘还没老糊涂,你的肠子有几个弯弯绕我能不知道?”二片子说,“叫你念书学文化,你好的没学会,倒学会来糊弄你娘了?我看今个这饭你也别吃了,好饭好菜地侍候你,你倒学会跟我耍心眼了,你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不吃就不吃,一顿不吃也饿不着人。”贾佳说,“我就是不想去北京,龙王梁有啥不好的?” “行,你想守在这里是不?那给你找个赖赖号,你就跟着他水档尿裤地过一辈子吧!”二片子狠狠地说,“你个不熟的玩意儿,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 “外头要真那么好,北京要真那么好,你跟我爹干啥还要回龙王梁来?” “那时候外头在打仗,不回来能咋办?这会儿太平了,是新社会了,你不进城里见见世面,往后还不如你娘我哪!你遍这龙王梁看看,都是些没头鬼,你跟着他们过日子,能有个好?” “我爹也是这里的人,你能跟着他过日子,我咋就不能找着一个?” “他们跟你爹不一样,你爹是顶着天踩着地的,就龙王梁的男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的?” “我爹是英雄,可也在黄米店里当过伙计,他要不当了英雄,就只是个在黄米店里当过伙计的,那龙王梁的男人谁不比个黄米店里当过伙计的差?要按娘的说法,你干啥当初还要跟爹私奔?” 贾佳的话说得二片子的脸青一阵紫一阵的,二片子气得一把抄起身边的笸箩朝贾佳扔了过去,里头的针线、剪子、顶针、扫帚啥的全撒开了,贾佳手疾眼快,闪身躲开就往出跑。等三儿他们过来,只见乱七八糟散了一地东西,二片子坐在炕上气得身子直抖。三儿用手捋着二片子的后背,劝她消消气,闺女也不是故意的,赶紧递眼神给铁胆,叫他快去赶贾佳,黑灯瞎火的可别乱跑。
二片子气得直骂,白眼狼、没头鬼、戳憋蛋,“最好戳得远远的,戳得狗头国去,别回来了”,她气得脑门上都鼓起了青筋,知夜过来劝着他奶奶可别生气了,看着知夜黑乎乎、毛茸茸的大眼睛,她才缓下来。她想着自个的一番苦心给不争气的闺女当成驴肝肺,枉费了自个的心思,想着想着她又哭起来,眼泪头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知夜举起小手,要就住二片子的眼泪,奶奶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怎么办?二片子一把搂住了乖巧的小知夜。 夜里铁胆带着贾佳回来,贾佳跟二片子赔了个错,可她赔错的时候脸上是木的,啥表情也没有。二片子的神情也是冷的,贾佳来赔礼,她也就是“嗯”了一声。娘俩都还装着一肚子气,银花劝三儿别着急,断了骨头连着筋,到底是亲娘俩,还能隔一辈子的心?哪知道打那以后,贾佳跟她娘真对上了冷眼,见了面也不说一句话。铁胆有时候叫贾佳,她就应一声,再多说几句,她就没了兴致。她在学校说一前晌的话,在家里待一个月说得都多。过了有几个月,到是二片子先软下来,到底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她不心疼谁心疼?好几回她都想趁着吃饭的时候跟闺女搭几句话,可贾佳的脸上老是木的,眼睛瞟都不往二片子这里瞟。
二片子到底是当娘的,心说总不能叫当娘的先给当闺女的烙毛呀! 又是一年过去,学校要放寒假了,学生们都不去上课,可贾佳还是成天往学校跑,她说是要去备课,给下个学期提前做准备。铁胆去学校硬是把贾佳揪到自个家,学着她先前的样,提溜出一瓶白酒搁到她跟前,喝了这瓶酒,有啥不痛快的都说出来,心里挪空了回去好好给你娘赔个不是,也不是天大的仇,亲娘俩还要撕破脸吗?贾佳没有碰那瓶酒,她心里明镜似的,啥都想明白了。 “你都想明白啥了?” “我娘老了,就跟我爷爷奶奶先头那样,脑子僵住,只顾着自个的心思,明白不了我在想啥。” “那你要咋办?” “我也要学他们年轻时候,离开龙王梁。” “跟谁呀?” “跟狗剩。” “你们说好了?” “说好了。” 铁胆瞅着贾佳,她的眼里没有半点儿犹豫。她是他带大的,他背着她去捡柴禾,拉着他去往山疙梁上放羊,看着她教学生们念书,在这个家里,她也就愿意跟他说几句私密的话。他了解她,就想了解自个,他们都是一根筋、犟杆头,认准的事不会回头。
她跟狗剩早就好上了,早的他们俩都说不清年份,也许要说到念书做同桌那会儿,他赶在她屁股后头,一直跟到了现如今。她跟铁胆说,她不会走太久、太远,过几年,事情都定了,有了孩子,他们就再回来,她就是要叫他娘彻彻底底断了叫她去城里的念想。铁胆问你们想好哪天走,贾佳望着窗户外头的天,下大雪的时候。 听过了贾佳的话,铁胆心里乱成一团。她信得过他,才把这心里事告给他,可他就得这样眼瞅着贾佳跟狗剩离开龙王梁吗?自打出生,他们俩别说是城里,连旱桥外边的山都没出过,外头的天地是啥样的,他们都不知道,如果到外边出了啥事他怕是一辈子心里都不安生。他揣着贾佳的秘密,就像是怀里揣着一只兔子。天一阴,铁胆的心里就更乱得慌,天上掉下两点雪毛毛,都叫他慌半天的神。“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刚进了二九天,龙王梁就下了场大雪,打前晌下到晚上还不见停,铁胆踩着雪往学校去,雪直往棉鞋的鞋壳里钻,走了半天,也不知道鞋壳里的是汗还是化了的雪水。老远就见贾佳办公室的炉筒子冒着烟,铁胆松了口气,过去一看,门没锁,屋子里却没人,洋炉子里的煤是新加的,人离开应该没多大工夫。
他到底不放心了,又往老院赶,到了他就偷偷把知夜领到边上,问他贾佳有没有回来过,知夜摇了摇头,自打吃过晌午饭姑姑去了学校,就再没回来过。铁胆敲了敲外头的天色,他心说贾佳怕是出发了。 天色暗了下来,雪还是飘飘扬扬下个不停,二片子在伙房里拾掇晚饭,想着晚上给贾佳做一盘她最爱吃的炖南瓜。铁胆咋也坐不住了,他说要去叫贾佳就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学校。洋炉子里的煤烧得只剩渣子,眼看就要烧尽,她果然没有再进来过,八成跟狗剩已经进了山。铁胆站在斜坡上,往旱桥的方向瞅了瞅,连个人影也看不到。铁胆长出了口气,慢慢往回走,他觉得鞋里凉哇哇的,汗跟雪水像冻成了一块。 铁胆再回到老院,院子里已经堆了好些人,狗剩他爹贾登科蹲在外头地抽烟,他娘春桃坐炕上哭,银花坐在旁边正安慰她。
三儿问铁胆学校的情形,铁胆照实说了,三儿叹了口气,念叨着贾佳还真是跑了。原来春桃到了晚饭的时候没等到儿子回家,就去他常去的地方找,咋找也没找着,路上遇着见过狗剩的人,告给她看到过狗剩跟三儿家的丫头到一块。春桃跟她男人比铁胆先到了学校,见贾佳的办公室里没个人影,这才来到三儿家。三儿穿上外套,说哭哭啼啼也没个用,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两个小兔崽子跑去了哪,别出啥事了才是真,他叫铁胆和贾登科跟着他进山,黑灯瞎火的他们能走多远,还真成了孙猴子,一个跟斗就出去了?三儿、铁胆、贾登科跟几个后生出了门去,二片子对着一桌子饭菜有些恍惚。 男人们去东边山里寻摸了一阵,又跑过旱桥去找,盘山公路已经快修到山腰,他们要是到盘山路搭上汽车,那坐着风火轮怕也追不回来了。
二片子探了探桌上的菜,都已经冷了,那冰凉的温度只钻进她身子骨里头,她解下围裙出了门。村里的狗都在吠着,狗剩跟贾佳私奔的事搅得四邻不安,二片子想着,先头她跟三儿私奔的时候,村里比这会儿还要乱吧?银花告给她,那时候为了找三儿跟她,全村的老爷们儿都跟着贾茂进了山。先头的时候龙王梁可讲究辈分,贾茂跟拐子在龙王梁都是老辈人,叫唤一声谁家敢不出力?心里想着,二片子已经走到了春桃家,院子里黑洞洞的,狗给贾登科拉着找人去了,院子里只有驴在地上踏着蹄子。 二片子穿过院子,推开正房的门,走进东间屋,伸手拉着了灯,忽然亮起的花白灯光,叫屋子里正忙着拾掇东西的两个人吓得张大了嘴。贾佳手里的手电筒掉到地上,玻璃跟灯泡全碎了,狗剩站在那脸色煞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二片子苦笑一声,像没事人似的做到炕上,别忙活了,这“三十六计”学得不赖,都知道调虎离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