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色里,有人欢喜,有人悲伤,有人恐惧,每人时光感受不一,有人觉得很快,有人觉得很慢。
但是不论快慢,黎明终究会来,就像黑夜也无可避免。
死去的人不可复生,犯下的错误无可补救。
这一夜过去,太阳出来,盛春的暖风一吹,西北干涸土地上,立时有了蒙蒙绿意。令举举坐在屋外晒着太阳,看着盎然绿意又高兴起来,哼起一出戏春的小戏,昨天晚上的噩梦早忘了个精光。
尚权看着伤势痊愈速度惊人的令举举,暗暗奇怪她哪里来那么强健的生命力。尚权立时决定下午动身,快马加鞭往杭都赶,这里已经十分不安全。
阮冰问道,还等不等连东玉。
尚权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不用等,他一定会回来。”
阮冰一想,果然他是必须回来的。要么找尚权来报仇,要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完成使命。
果然,正午时分,连东玉回来了。他神情疲惫,但是表情极为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倒是十分关切地看看晒太阳的令举举,好像要对她说几句话,可是偏偏令举举把头仰得高高的,一直假装看不见连东玉。
一行人终于重新启程,这次不再用轿子,都骑了快马,日夜兼程赶路。兰朝颜和屠冷也紧随其后,还带了真金,真金自从受伤,虽然性命得无虞,可是一直全身瘫软动弹不得,兰朝颜坚持要带着他。
朝颜说,把他丢在这里,他就死定了。
屠冷细细品味这句话,觉得十分值得玩味,朝颜这个人,对自己曾经朝夕相伴的爱侣那样冷血无情,对这么个素昧平生的小孩子却如此上心,兰朝颜好像看透屠冷心思,淡淡道,我不是发什么善心,就是觉得他一个小孩子可怜。
屠冷沉默不语,对此并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把真金扶上马后,很结实的把他绑在马背上,真金冲屠冷感激一笑,屠冷冲着他呲牙一乐,心中想到,若是伯颜追来了,这个小孩多少会为朝颜说几句好话。
大家晓行夜宿,知道形势危急,客栈也不敢住,快马加鞭几日,眼看马上要出了边荒,进入真正颂国领地,大家不由得松口气,这日中午到了银州,银州府谭知州老早带人列队候在城外护城河吊桥旁,迎接他们。谭知州见尚大人等人骑马在前,忙颠着步笑迎上去,尚权下马与他见礼,令举举却在身后嚷着要好好吃喝一顿。谭知州见此女子众星捧月,脸上却蒙厚厚白纱,十分困惑。连东玉笑道,这便是赵妍公主,因为这几日身子不好,脸上起了疹子。
谭知州一听是公主,登时腰膝酸软,躬身过来百倍殷勤。
谭知州笑说,皇城司亲事官任五常大人昨儿也带兵来了,说是奉皇上旨意来护送公主的。
连东玉听着忽然笑了起来。
尚权大有深意察看连东玉一眼。
连东玉却转头向令举举道,小妮儿,我觉得你的伤早就好了,脸上还遮得厚厚的,见不得人还是怎的。
令举举心里为他预备了一百句恶毒的话,但是看着尚权玉树临风站在旁边,只是极力文雅笑说,今天脸上还有点麻痒的,想是还没好呢。
语气有点像撒娇,眼睛歪着尚权,心里还在评估尚权对自己这语气感受,哪想尚权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冷着脸骑马随谭知州走了。
连东玉看令举举没趣,笑说,嗯,有点撒娇的意思了。
令举举被他一下点破,脸上极为挂不住,冷哼一声昂然走了,心道,你个连东玉,处处和姑娘我做对,哪天别落在我手里,到时候要你知道我的本事。
不想连东玉又驱马和她并排,特意说,你是怕看见自己的脸吧,你害怕你自己这张脸?
令举举心头火大,冲连东玉大声嚷道,我是害怕看见你那张脸,看着就恶心,恶心,你知道你多让人讨厌吧,真是!
说着,举举气哼哼骑着马走了。
连东玉笑着,小妮儿,你记着,你害怕自己那张脸时,来找我交交心,咱们亲亲热热交完心,你就不害怕了。
话说得太过轻薄放诞,周围人再也忍不住,都大笑起来。心说这话也只有连东玉能说出口。
令举举气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脸上伤口一下又疼起来。
知州府里张灯结彩,备下盛宴。尚权几人一到,发现已经有几人候在外边,一见他们,立时迎上来,谭知州介绍其中中等身材的一个男人道,这位便是任五常任大人,皇城司亲事官。
连东玉看任五常,气质沉静阴鸷,虽然举止也客气,然而全无笑意。他身旁有个驼子,倒是锦衣华服,总是满脸堆笑,说话极为动听。任五常介绍这驼子道,这是皇城司林副使,一行人见过寒暄客气几句,连东玉笑问,任大人,听说皇城司里有种专用的熏香,叫百宣香,味道独特,天下只此一味,今天一见您,就知道这味道果真难得,天下罕有,不知是什么配方。
任五常冷冷看他一眼,“百宣香只供皇上和皇城司使用。香料的原料皆为特供,即使有了配方也没有用”
连东玉笑而不语。尚权听着这些话十分奇怪,再四掂掇,不知所谓。
那驼子笑着接过话,几位大人若喜欢,到了杭都,来皇城司找我们,我们多少给你们弄点去耍,不当紧的。
任五常皱着眉头,狠狠瞪这驼子,却又不敢说话似的,连东玉心知这个驼子是个官场老江湖,连东玉脸上笑,心里揣度这人来历。
晚饭十分丰盛,各种山珍野味,西北特色面食,甘香浓烈的黄米酒,众人吃得都投入,唯有令举举郁郁寡欢,她脸上蒙纱,吃着十分不便,且不能喝酒,纵然饥渴非常,也只能小口慢嚼两口菜肉,觉得口里干燥,吃得十分沮丧。
她既吃饭不爽,就四处乱看,反正隔着面纱,别人不知晓她的动向。她蓦地觉出一处逼人目光,偷偷看去,发现任五常正尖锐注视她,
“奇怪,好像哪里见过这人。”她心里转起主意,如今离杭都越近,她是越不安全了,想要公主死的人,一定急不可耐的寻找时机,即使是平安到了杭京,自己以一个杀人在逃的身份也不一定能活。举举虽素日玩笑不经,然而心思极其机巧,加之多年混迹江湖,人生艰苦,其实极有心机,她这一路本来有数次机会可以逃走,只是舍不得离开尚权,才一路跟到这里,可此时,已到生死关头,由不得她要另做打算。
只要脱了身,将来逃了,重新做人,再来找尚大人,也不迟的。举举心里安慰自己。
是夜,好容易熬到知州府里撤了酒意欢言,起了银绡暖帐,一片寂静沉暗酣睡之中,举举悄然起身,她早在不知不觉中于今夜酒席上下了药,想来此时应该是药力十足时刻。她蹑足出门,守在门外的火虎歪在地上,睡得涎水直流。她看见老山公公几个人从另一房间出来,小心绕开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阮冰,彼此点头会意。
他们只怕声张,不敢骑马,只在夜色中搏命狂奔,好在银州城不大,片刻功夫,已到城下,到了城下,他们才大吃一惊,城头竟然一个士兵都没有,城门洞开。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终于还是咬咬牙,小心贴着城门,探头探脑出了城。城外寂静,只有夜风扰着树上干枝,发出呼啦啦响声,老鸹阴沉尖叫一声,停了,又叫一声。举举觉得毛骨悚然,还得撑着胆子对他们几个道,“虽然奇怪,我们也顾不得了,快逃吧。”
几个人在夜色中狂奔起来。
前面突然横起一条深沟大河,正是护城河,这时吊桥高挂,只能游过去了。几人正卷袖挽衣要入水,忽见那吊桥自己慢慢落下,几个人唬得魂飞魄散,趴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半晌,看那桥上始终静悄悄的,才壮着胆子上了桥,发足狂奔到了对岸。刚到对岸,吊桥吱呀一声,迅速收起,举举蓦然觉得上了当般,但是再往回走已是来不及,对面黑黢黢的夜色里突然闯出来一排士兵,齐刷刷拿着蒙古刀围住他们。啊呀,糟了,莫不是大元国的士兵。举举一下头皮发麻了。
他们几个五花大绑被押着见伯颜了。伯颜大帐里灯火通明,举举忽然看见一个全身披着黑袍的人从里面匆匆出来,举举觉得奇怪,这个人走路的姿势,好像是个驼背一样。
但是顾不及多想,已经被推入伯颜大帐。伯颜的头发按照元人的样子,绑成辫子,半裸上身,阔背雄腰,肩膀到胸口纹了一只展翅欲飞的恶鹰。他正坐在帐中撕咬着一块鹿腿肉,喝着酒。
举举心想,这么晚还吃肉喝酒,好像很有钱似的,殊不知这么晚吃饭可不健康,啧啧,真是一群傻蛮子。咦,这个看着凶神恶煞的,好像是那天客栈里的什么伯颜将军。
伯颜漫不经心抬头看看他们几个,眼光落在举举身上,指着她道,你是赵妍公主吗?装神弄鬼,蒙个白纱帘子做什么?
举举还没想好怎么作答,伯颜忽然抄刀刷拉划开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