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在戏校教学时还不到40岁,嗓音正炉火纯青。他的发声方法很科学,声音通透、畅圆、纯正,那效果绝对是现代音响。他的发声和一般艺人原生态的唱法不同,他的唱法是那种经过不露痕迹的修饰后游刃有余的挥洒,该爆发时激情澎湃,该收敛时娓娓道来,尤其是在高音区,他总能调动共鸣腔,音质、音量能保持得很稳定。李老师的声音可塑性极强,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在舞台上小生、老生、净行“三门抱”、一世称雄的重要原因。武汉市第二医院耳鼻喉科的一位教授,生前曾披露他的重大发现,他研究过无数人的嗓音条件,发现武汉市的李雅樵和吴雁泽,二人的嗓子与众不同,这个发现正待研究时,灾难发生了。
1966年6月1号,《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6月13号,湖北戏校发生了包括校长在内的20多名教职员工被集体揪斗事件。第二天,上级工作组进驻学校。不久,李雅樵那副响遏行云为他带来一世英名的嗓子,被他自己轻轻一抹——了断了。选择这样的方式向自己的命门下刀,那是一个艺人去意已决。工作组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学生轮流到医院看护,才算保住了他一条命。就这样还没完,接踵而来的是没完没了的批斗、劳动、改造。
那场运动给李雅樵带来的灾难他无法改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等待命运的安排。在死又死不了、活又活得难受的那些日子,李雅樵反省自己教学有哪些缺点,思前想后找不出过错。他的课堂,无论学生的条件好、差他都一样教。譬如《百日缘》课堂,他一人要教男女五六对学生,上课常常在操场摆开一字长蛇阵,像做体操一样,全由他手把手地教,都达到了彩排水平。该剧还成为王学静和吴启芬的上演剧目,师生联合演出,吴启芬还同李老师合演过《百日缘》。
李雅樵教学从来没有厚此薄彼,学生们几乎没见他发过脾气。50年后,他的一位已经转业的学生拿出一篇日记给笔者看:
1964年11月30日星期一阴
晚上到群众剧场演出《节振国》。在路上,李雅樵老师问我演了几场马老三,做了小结没有?我说只在日记中写了一点。他要我每演一个角色以后,要多多征求老师、同学们的意见,这样戏才会越演越提高。他说我演马老三,还没有深挖,只能说剧本规定有这么一些台词,就照葫芦画瓢地画下来。应该吸取别人的长处,根据自己的条件进一步发挥创造才对。随后又讲了一些表演中存在的问题。如第二场马老三被工人们捉着以后,那一段占板“耿总管不仁,怪我不是人”应该是假悔过,这靠什么表现呢?要靠眼睛,现在表现不出来。李老师还分析了马老三这个人物,他是流氓无产阶级出身,并非工人,他所希望的只是得钱,吃好点,穿好点,并没有渴望什么高楼大厦,要演得机灵,让人痛恨才行。这方面我是很不够,因此还必须进一步努力。李老师希望我以后演角色都要写一写小结,以便提高自己的业务、理论水平。
从学生的一篇日记,足见李老师是践行“有教无类”教学原则和诲人不倦的典范。
李祖勋是李雅樵在戏校教学较有成就的学生,他后来对李派唱腔和发声有研究,还把女儿李琼培养成了全国知名的歌唱家。提起老师的“一抹了之”,他说:“恢复工作后,李老师每天拿个胡琴为我们调嗓子,我的嗓子恢复了。而他的嗓子要想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几乎不可能。在嗓子的问题上,用任何语言无法安慰李老师。”
李老师恢复工作后,彭青莲那批刚招来的学生要调嗓子,董定安、夏建东、李祖勋这批老学生也要恢复嗓子,还有张巧珍、夏家珍、严珊君、蔡顺英这批女弟子也要恢复嗓子,只有在这个时候,从李老师的琴弦里,能听到他心底的澎湃。
大约是1963年,物资供应大致好转的时侯,以学生为班底的李版《鱼腹山》在学校上演了。李老师的李闯王,余笑予老师的刘宗敏,郑维汉老师的李过,陈惠南、吴兆岚等老师都分别在剧中饰演了角色。笔者也有幸在剧中上了个角色,扮演农民士兵田占彪。郑维汉老师为我们排戏,其中一套很精彩的藤牌枪,就是他排的。这次师生合演,易仕双被选中跟李老师配马童,一批学生因配演、学唱该剧从中受益。
《鱼腹山》的彩排是在彭刘杨路的老省府礼堂进行的,那一天剧场挤得密不透风。李老师的导板“旌旗招展日月盖”一落,全场掌声雷动。青衫长髯马槽盔,改良靠厚底红斗蓬,踏着大出场的锣鼓点,李闯王出场了,又一阵满堂彩。随后的“训弟”一场戏,自然是观众最大的期待。出乎人们意料,李老师请郑维汉、詹玉魂老师写词,加了一场“观阵”,这场精心加工的戏一亮相,剧场效果空前强烈。“观阵”这样的特定情境,被戏曲提炼成一种固定的表演格式。京剧的“老爷戏”、“三国戏”,在表现相类似情节时,有极丰富的手段和成就,李老师的艺术才华这时最集中地展现了出来。“乌云起明月掩残星暗淡”的导板,是一阵低徊、沉重、肩负压力的咏叹。一般来说,艺人有个习惯,重要唱段的导板,一定会满弓满箭先要个碰头彩。李老师不然,他不提前发力,唱人物、唱情绪,先交待李闯王面临的形势,导板低徊、沉重,恰到好处地唱出了李闯王彼时的心情。这样处理,技巧到位,情绪到位,反而赢得满堂喝彩。紧接着在手执红灯的马童护卫下,李老师从容上场。“杀声震,风声狂,霜雾齐降铠甲寒凉,难浸我冰肝铁胆浩气冲天”,铿锵有力、斩钉截铁的回龙板一落,观众的情绪被整体的调动起来,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接下去“观四门”的一整套唱段,囊括了楚剧生行迓腔的所有板式。
楚剧唱腔最原始的称呼叫“呵呵腔”,到李老师这一代楚剧已基本完成了完整的声腔体系。随着时代的发展,戏曲表现范围的扩大,原有唱腔的表现力受到了挑战。创作者要做到:你的作品既是本剧种的,又是人物在规定情境中的,还需要照顾到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具有时尚元素,这对创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李老师在这个过程中,是楚剧卓有贡献的一位大家。
接下来“多只为刘将军军情少探”,一个小有变化的起腔,平稳地过渡到中三眼,三句词简短介绍了形势后,在“掌红灯上城楼去到东门查看”引领下,开始了“观阵”的核心唱段。“观四门”的唱腔分四个段落,李老师把它设计得错落有序。板式不同,节奏、唱法、动作造型各不相同,弦乐和击乐的伴奏也变化多端。在诸多手段的综合运用下,李闯王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王者风范,被鲜活地立在了舞台上。改版的《鱼腹山》“观阵”唱段,后来成为学校唱腔教材的范本,现在,因没有继续演出而几近失传。
没有“文革”,没有李雅樵的一抹了之,李雅樵的前景会是什么样子,无法臆断。李老师的骨子里有股“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质是肯定的,这种气质和他成为大艺术家很有关系。
“文革”已过去了很久,他的一个学生还忏悔道:“‘文革’中,我宿舍的灯坏了,五马六道地喊李雅樵来修灯。李当时的身份,不可能和任何人作对,但横自己的学生一眼的勇气还是有的。他生气时,最典形的特征是脸红脖子粗。一听说自己的学生喊他修灯,他眼睛直盯着我半天不转弯。这一盯,让我一片空白的脑子又记起一个概念——眼前的人,除了‘牛鬼蛇神’,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自己的老师!面对老师的怒目,我记起老师教《打金枝》时的眼神。驸马见唐王,唐王说:‘见孤怎不抬头?’‘不敢抬头’,‘恕你无罪’!驸马一抬头,唐王向他射来一束严厉的目光。眼前老师的眼神,就是他教学时唐王射向驸马的那束目光。我不敢看老师的眼睛,顾不得他能否为我修灯,乖乖地下了‘暗场’。李老师在我的宿舍里,一个人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李雅樵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疯狂?他记得马连良去看富连成的掌门人叶春善,叶让他坐下,马连良一定要站着和老师讲话。他记得按老规矩,学戏要请客、摆酒、拜师,未拜师之前你不能吃戏饭。李老师在“文革”中,什么活都干,什么活都能干好,他就是不能给大声呵斥他的学生修灯。结果学生的灯还是给修了,但老师的心是凉的。
演员倚重名利,当要在名利和人格前作选择时,李雅樵一定重人格而轻名利。他刚出道,就在这个问题上做了件出格的事。他和李协成同拜在王春祥名下为徒,刚出道,二人就遇到一青工喊他戏子。他平生最在意被人瞧不起,三拳两脚把青工打得鼻青脸肿,为此还惹了一场祸。以后,李雅樵出了名。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去看自己久未见面的三姨妈。这位姨妈的丈夫,是当时汉口商会会长贺恒夫的哥哥。因为社会地位悬殊,姨妈从未对自己丈夫提起自己贫民的身世,更未提有个侄儿是唱戏的了。事也凑巧,李雅樵去贺府看姨妈,下面的佣人因为他的知名度都来看他,一时间李雅樵是贺家的侄儿,成了佣人们炫耀的话题。没料到姨妈对此事很生气,责备李雅樵来之前没给她打招呼。这一讲伤了李的自尊,他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从此,一生没和这位姨妈来往。
攀高结贵至今也是一种世俗心理。为了人格和尊严,把权势背景不当回事的李雅樵,其傲骨可见一斑。李雅樵那位姨妈高寿,晚年住在北京。她多次提及此事,后悔当年对不起李雅樵。
李老师的学生遍布湖北各市、县,在省、市楚剧院三、四代主要演员中,都有他亲授的学生和再传弟子。这是他所有贡献和成就中最值得称道也最令他欣慰的。他七旬大寿那天,四代学生济济一堂,从全省各地、各个岗位赶来拜寿,那份深情所要表达的,远远超过了对他艺术成就的崇敬。今年,李雅樵诞辰88周年的纪念活动,就是他早已弃艺从商的女弟子吴启芬女士倡议并赞助的。李老师演戏“讲款”,做人“讲格”,台上表演,从来看不到他“歇斯底里”,台下做人,他宽厚谦让,自强自立。这为他的学生,为楚剧整个行业的风气树立了典范。他的为人,正如笔者写给老师的一幅寿联那样:
操琴击节创绝唱树楚苑独帜有学有识无俗媚,
授艺传道育新人催满园桃李无争无求有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