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不久,我开始咳嗽,深夜两年发起了高烧。可卡和萨摩耶焦虑地围着我,温热的舌头湿漉漉地舔着我滚烫的额。我眯缝着眼睛挣扎着想帮自己拨打120急救电话,并想象着自己被白衣天使们用医用担架像抬一只蠢猪一样将我抬出去。
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除非我被高烧烧坏了脑子,这样的执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晨曦微露,我颤抖着举起电话拨通了一个早已熟稔于心的号码。
宋展裴的号码。
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我一遍一遍地拨过去,手机屏幕早已被汗水濡湿。清晨愈发明朗的阳光从窗外呼啦啦地入侵,覆在我汗津津的额上,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有人在敲门。
砰砰砰的声音仿佛心跳。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的流动病房里吊针,柠檬黄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体内,使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逆光的视线里立着一个人影,悲天悯人地俯身看着我,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始终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安静的对峙当中,方思成败下阵来,他转身为我倒了一杯热水,白色蒸汽在他合拢的手掌间袅袅升腾。
他说,顾凡,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我抿了抿嘴唇,反问,谁说丑八怪一定需要朋友?
方思成一双澄净的眼珠坚定地看着我,无奈道,也就是说,你没有朋友。
这样的肯定句让我很不爽,但没办法,他说的是事实。自从脸上出现那道奇丑无比的伤疤之后,我拒绝和任何人接触,因为无论是谁,那眼中总有怜悯亦或者嫌弃,善良一些的人则会刻意隐瞒他们心中的情绪,佯装没有看到我的丑陋。
但没有人瞒得了我,所以在被嫌弃之前,我嫌弃了所有善意或者恶意的接近,踽踽独行也没有什么不好。
方思成将水递给我,继续说,我原以为你会把我当做朋友。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许的委屈,湿漉漉的眼眶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冤枉一样,反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说,其实,我有把你当做朋友的。
方思成赌气似地坐下来,定睛看我,小骗子,不怕闪了舌头。
我立即竖起三指立誓,是真的,朋友。
方思成依旧那副愠怒的表情,说,既然是朋友,生病了为什么不知道向我求救?如果不是我每天都来这附近……我是说,如果不是我每天都不小心恰巧路过你家附近,又没看到你在遛狗,所以起了疑心去看看你,你是不是就要死在家里了?
我无言以对,方思成得寸进尺,又问,你是不是没有家人?
未等我回答,继续发问,你是不是没有可以一起吃火锅的饭搭?也没有专业的狗保姆?没有可以吵一架的死对头,也没有可以一起看电影的男朋友?
我终于爆发,挥动着拳头叫嚣,方思成,你到底想侮辱我些什么,请用大白话骂出来,OK?
方思成灿然一笑,牙齿上缀满极柔的日光,一闪一闪格外惹人喜欢。
他垂下头去,挑起眼睛对我说,我可以是任何一个被需要的角色,如果你愿意,顾凡,是任何角色,饭搭、朋友、狗保姆、以及……男朋友。
空气里出现短暂的柠檬香气,手中透明玻璃杯里的热气已经散尽,我抬手轻轻地覆上自己的脸颊,那里一片不自然的光滑。
【008】 第四场关键词:无往复
那之后很久一段时间,我都不曾带着可卡去散步,我怕遇见你,而你牵着她的手。
我开始为自己打包行装,四处寻找租房启示,并在那个我常去的论坛上与朋友们道别。我说,远行是治疗失恋的最佳法宝,远行包括离开以及舍去。那个论坛的版主给我发来小字条,希望我出去晒晒太阳,他说有时候,心情也需要晾晒。
我听信他的谗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牵着我的可卡出去散步。
那一天的阳光我始终记得,像无数橙色的蚕丝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这个灰色调的城市温柔地包裹成金色的茧。
星座书上说,天蝎座不宜出门。
这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那一天,我按照星座书上说的那样,没有出门,是不是你也就不会离开我了。
让我仔细想一想那一天的全部细枝末节。
除了温暖的日光,应该还有漂浮在空气当中不易被察觉的花粉,微风中夹杂着旋转而下的光斑,洒水车留下深浅不一的水痕。
在梧桐路南段,有一个卖爆米花的老大爷,烈日炎炎下费力地搅动着黑色的爆米花机。离他几米远的对面那条街,你的萨摩耶正在低头玩弄一只粉色的小熊玩偶。
可卡看见它,颇有久别重逢的意味。所以它打了鸡血一样朝着你的萨摩耶飞奔过去,而远处,一辆小型货车疾驰而来,里面塞着耳机摇头晃脑的司机根本看不到飞速冲向马路的可卡。
我发了疯一样冲过去,你的萨摩耶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可卡,冲它凶恶地吼了两声。
可卡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它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萨摩耶总是对它百般嫌弃。
但无论怎样,作为它的主人,我得救它。
而你,宋展裴,当我奋不顾身地冲向马路中央时,对面的你终于发现了我,你惊慌地看着我,嘴里大喊着一些什么。
耳边是刺耳的车喇叭声,以及“砰”的一声爆米花出炉的声音,浓郁的爆米花香气瞬间覆盖住那一小方天地,下一秒,我看见你向我跑来。
其实你可以推开我,但是你没有,你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撞开,我听到一声类似于骨节错位的声音,然后,一片刺目的血红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
刹车声的声音,路人惊慌尖叫的声音,萨摩耶狂吠的声音,可卡呜呜的悲鸣,以及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合上的你的眼睛,啪的一声,世界上唯一的灯光熄灭的声音。
那是我对于那一天最后的记忆。
宋展裴,从开始到结束,我都还来不及告诉你,我喜欢着你,你都不曾察觉到,曾有一个丑姑娘,她跟踪过你,爱过你,最后失去了你。
我去参加了你的葬礼,那个穿红裙的女孩倔强地没有流下眼泪,她告诉我,在一次事故中你失去了你的右臂,被迫安装了假肢,所以你没有办法推开我,只好用自己全身的力量将我撞出去,而你,却被那辆车碾走了生命。
她为我擦眼泪,用那只多出一根手指的手。
在我诧异的目光下,女孩腼腆地对我一笑,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出生时就多了一根手指呢。
宋展裴,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是真的失去了你。
从一开始,当我在夜里对着镜子自怜自艾的时候,我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你。
只是生命无往复,如果我现在对你说,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会收起我的自卑勇敢去爱你,你会不会嘲笑我的异想天开?
而我对于你,不过是你“见义勇为”的“陌生人”罢了。
【009】 台词:我喜欢你
我不再为宋展裴的手机续缴话费,但我仍然养着它的萨摩耶。
夏天临近的时候,方思成带着我去吃火锅。
闷热闹哄的店面里,坐在对面的男孩子细心地帮我磨好筷子的毛边递给我。
我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扎啤,抬头笑眯眯地问他,版主,我有多久没有去写站内部落格了?
方思成想也没想地回答我,有大半年了。
我不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方思成才恍然,一脸秘密被我识破的窘样。他也大口地喝着扎啤,垂头小声与我解释,顾凡,我不是有意骗你。
梧桐路北段,301巴士站北侧,无名胡同尽头往右转。这个地址,是你通过站内信发给我的。
方思成点点头。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叫出了我的名字,顾凡,那天你这样叫我了。
方思成再次点点头。
带我去吃饭又故意让我买单。
方思成仍是点点头,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小学生。淡淡眉眼略向上抬着看我,一脸真诚地说,可是顾凡,我真的不是有意骗你的。
我说我知道。
方思成继续说,我给自己一百六十九天的时间,可是那一天,在滑雪场,你牵着我的手大哭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我还是没能让你忘记那个人。
后来,我每天都到你家楼下站一会,希望可以看见你出来遛狗,我还买了很多火腿肠,想说先勾引好你的狗,再去勾引你。
可是你一直都不下楼,我才知道,你是病了。
我说,我知道。
方思成急了,握着酒杯的手紧张地蜷着,他说,那么顾凡,你知道不知道……
我打断他,也是一脸紧张的模样对他说,方思成,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告诉你。
四周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一整个世界的吵杂瞬间凝结,如墙灰般在我们四周一点一点剥落,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唯有我们色彩斑斓。
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心跳显得格外强烈,仿佛一种求救信号,砰砰地传达着迫不及待想要展露出来的线索。
我们都是戏中忙忙碌碌的戏子,不全心投入,便无法落幕。
——方思成。
——恩?
——我喜欢你。
——我想要说的,就是这句话而已。
和帽子先生一起奔跑
只要你承认你喜欢我,我就什么都不怕,哪里都跟你去。
像是星球的心脏,绝望地发出充满杂音的频率,
你是我坐台时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那时候我十六岁,有一对突兀的锁骨,晃荡着细长的小腿坐在凹陷下去的假皮沙发上嗑瓜子。
你进来时我正眯缝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微茫灯火。
这是2007年的冬天,Z城的冬雪凌乱地飞舞在深邃的夜色里,我手边一台破旧的老音箱扯出咿呀咿呀的调子。
晚上好,先生。
我眨了眨刷着三层防水睫毛膏的眼睛,带着你拐上二楼的阶梯,刷着红漆的地板已经剥落了好些,老旧得经不起踩踏,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会发出撕裂的声响。
我回头安慰你,别怕,不会掉下去。
你的帽檐压得很低,垂着头,可以清楚地看到帽子上绣着一个乌蓝色的风车。你没搭腔,也不看我一眼,我只好尴尬地看了下蒙着灰的窗,透明的单层玻璃,长期没擦,脏兮兮,阻隔着月光疏淡的颗粒。
原本是我负责擦这块玻璃,不止这块,这家茶吧的每一块玻璃都算在内,统共二十三块,全部都是我每天的工作内容。加上扫地,倒垃圾,从客人嗑剩的干果里挑出余下的饱满的果实装进袋子里,再端给下一位客人。
直到一个多月前的夜晚,我爬上四楼的阳台晒衣服。
我很少在白天洗衣服,夜里,我拎着桶装的洗衣粉走到地下室,拧开水龙头,往老旧的洗衣机里放三个量杯量的洗衣粉,剩下的时间就蹲在洗衣机旁,听它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打开洗衣机的盖子,探脸看着升腾着泡沫的漩涡,掌心抵住机身,感受着轰隆隆的震动。
像是星球的心脏,绝望地发出充满杂音的频率。
我抱着洗好的衣服和床单爬上四楼,用肩膀撞开生了老锈的铁门,砰的一声,北风刀割一样灌满胸腔。小小的阳台上斜斜地切出六根晾衣绳,远远看去像一张网。
我狠狠打了个冷颤,在耳边猎猎的风声里垫着脚尖将衣服一一挂上绳子。
那一天的月光凉得刺目,我仰头看了一会,将手里蕾丝边的内裤也一并挂在冻得硬邦邦的绳子上。
身体前倾的时候,脚下一滩结了薄冰的水迹将我狠狠地甩了出去,那一瞬间,我似乎听见有谁在喊我的名字,千树,赵千树。
在两耳呼呼作响的大风里我朝漆黑如海的地面坠去,像绳子上挂着的那些衣服,凝结出坚硬的冰,无知无觉地坠落。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欠了老板一大笔钱。
出院那天茶吧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姐妹从阳台上跳了下去,她没有我幸运,当场毙命。我与她关系还不错,在一个多月前,她买了一袋子桃子,送了我两个。那时的桃子还很贵,我没敢接。
她点一下我的额头,笑得花枝乱颤,突然又用一种极为腼腆的表情抚摸着肚子说,我听人讲,多吃桃子,生下的孩子会圆润可爱些。
我诧异,老板知道了你就惨了。
她又摸了摸肚子,脸上的神情很安详,她说,不怕的,他说会带我走,给我和宝宝一个小房子,不是什么豪宅,只是小小的,有厨房和卫生间,朝阳的那种。
我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什么,只听说她死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护着肚子,我不明白这样徒劳的姿势对于一个决定放弃彼此生命的母亲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没有家人,那个承诺过她一间小房子的男人也未曾出现,老板就把她的尸体卖给了附近的医科大学,这个一辈子没读过书的女人在死后被一群大学生尊称为大体老师。
后来老板跟我说,千树,你代替她坐一阵子台。
401号,我打开门,带你走进去。
黑魆魆的房间里弥漫出轻柔的烟味,很淡,类似于稀释过后的蚊香的味道。
你在屋子里静静站了一会儿,伸手啪的一声打开了灯的开关。
白炽灯下,我仰头看见你蟹壳青的胡茬。
那是个充满烘焙蛋糕味道的夜晚,我笨拙地亲吻你的脸颊。我想就是在我推开房门的那一秒钟,我已经坠堕,与黑暗与肮脏签订了终身协议,不容反悔。
兴许是这样的念头让我畏惧,我看着你驼色的大衣忍不住发出轻微的战栗。
那是个充满烘焙蛋糕味道的夜晚,松甜绵密的味道从遥远的地方传入我的鼻尖,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是儿时的味道,是多久以前了?我笨拙地亲吻你的脸颊时,满脑子都在回忆这令人沉溺的蛋糕香味。
你把我推开,皱着眉,问我,你多大?
十六岁,先生,十六岁了。
我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企图让自己没有那么紧张。你一定看出了我的手足无措,所以才会发出那么轻蔑的笑,这简直让我恨得牙根发痒。
你拍拍床铺对我招手,过来坐,我可不会做犯法的事情,我只是来住一晚,如果你没办法和老板交代,你就在这里坐到天亮怎么样?
你看着我脸上犹豫的神情笑着安慰我,放心,钱我会照付。
就是在这一刻,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要和你私奔,离开这吃人的鬼地方。
那一夜你足足睡够了八小时零十二分,我蜷缩在床边上看着阳光一点点打湿你的睫毛,漫过你左脸颊上那颗浅褐色的痣。
你猛然睁开眼睛,看见我一双因缺眠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不用装了,我知道你被我俯视的姿势吓了一跳,并在心里骂了一句大爷的。
我说,先生,就在一个多月前,你住的这个屋子里死了一个人。
你爬起来,气急败坏地看着我,所以呢?
我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你,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纯洁无暇得让人感动,我说,也许今天这里还会再死一个人。
你耸了耸肩膀,又冒出那种死气沉沉的声音,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新闻。
原来你不吃这一套。
我冲过去,双手如羽翼展开在你的眼前,语气可怜兮兮得让人心碎,求你了先生,我会和那个被迫坐台的女孩一样死掉的,你带我逃吧,我什么活儿都会干,而且只吃很少的饭!
你开始动容了,毕竟站在你面前的——虽然很不好意识——但十六岁的我,的确年华正好,青葱饱满得像一颗新鲜的种子,你不忍心看我在泥沼里腐烂发臭,结出黑色流脓的可怕的果实。
俗话也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死不救不是君子所为,虽然你也算不上什么君子,但你的内心已经被我撬开了一个口。
所以你开始跟我谈条件,以后不准再像刚才那样用你那双该死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特别是当我在睡觉的时候。
我笑笑,没问题。
去把床单撕开系成条状绑在那个柜子上,我们要从四楼跳下去,不准尖叫。
我笑笑,没问题。
还有不要再用那张虚伪的笑脸对我说没问题。
我笑笑,说,没问题。
在你几乎就要爆发的眼神里,我沉着地转身开始制造逃生梯子,不过我很抱歉,跳下去时我的尖叫声简直让我也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