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顶着一头蒲公英一样的卷发跑出来看个究竟,你恨不得把我掐死,情急之下,你把我抗在肩上,迈开天马一样修长的腿拼命地跑,天啊,原来我是这样轻,轻得就像一片羽毛,毫无重量地搭在你的肩上,尖叫着看你带我冲破前方浓重雾气,直到阳光照亮我们的肩膀。
一夜未睡,我想,我就要在你的肩膀上睡着了。
鸟类就是依赖着这些星星,笃定地朝着北方前进。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直以来我都叫你先生,你有时候叫我千树,脾气坏点的时候叫我赵千树。
大多数时候你静默得就像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周身冰凉。你说这是作为一个私家侦探的基本道德。虽然你这么说,私家侦探,听起来很屌,但我知道你干的不过是跟踪几个感情分支的中年妇女,拍她们鬼祟的背影,再拿去跟她们的老公换取钱财的工作而已。
不过我可没有半点瞧不起你,因为在我看来,你简直就是一本活动的百科全书,你什么都懂,唐加拉雀,猫鸟,有黄色眼睑的智利八齿鼠,和树叶没什么两样的木间蝶,以及生长在意大利北部的白色海棠。
有一天我们看见一只羊驼的图片,我终于得意了一把,拉着你的衣角神气活现地说,这个我知道,是草泥马。
哎,在你眼里我一定蠢得令人费解,怎么会有一个女孩子会笨得如此理直气壮。
我们在跟踪一个臀部过于肥胖的女人时,谈起了智商这个问题。带着辛辣的空气里飘着几丝柳絮,你压低了帽檐对我说起鸟的迁徙,你说,万物皆有智慧,只是人类比较自恋,自认凌驾万物之上。
我嚼着巧克力味的口香糖仰脸看你,问,那迁徙的鸟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智商?
你知道为什么候鸟可以毫无偏差地抵达目的地吗?你反问我。
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实打实的大白痴,我得打破这个假象,所以我回答你,鸟类把天上的星座当做道标,无论是小熊星座还是仙后座,鸟类就是依赖着这些星星,笃定地朝着北方前进。这样的本领在雏鸟时期就已经成为它们生存的智慧,而那些在天际闪闪发亮的星辰,也在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它们生存之路上的道标。
等我说完,你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像是遇见一方宝藏,惊喜得瞳孔有轻微的颤抖。
谁告诉你这些的?你拍我的头顶问我。
是我的父亲。我轻声回答你,像是耳语。
我还牢牢地记得和父亲一起生活的那些个年月,小手暖暖地裹在他厚实的掌心里,在腊月的北风中跑得东倒西歪,那时候我小得甚至不能在风里站稳。
他的胡须毫无遮拦地蹭着我冻得通红的脸孔,痒痒的,刺刺的,我尖叫着揪他棉花一样蓬乱的头发,父亲豪爽的笑声穿透我们头顶厚重的云层。
我生下来母亲难产去世,一直是父亲教会我立足于世,他给我讲候鸟迁徙,说那一颗最明亮的星星就是我的母亲。
可是那颗星辰做不出美味的高点,这让我失落,啊……大概是在我七岁那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品尝过新鲜出炉的蛋糕,因为父亲不会烘焙。
后来他娶了一个性格与他一样豪爽善良的女人回家,她第一天进门,蹲下身与我视线平行,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后妈没一个好东西,所以我不做你的后妈,做你的朋友行吗?
我对她的接纳与喜爱好不费劲,没多久我就开始喊她妈妈,一屋子金色的阳光里,我坐在大大的圆木桌前,笑等着妈妈端一份淋着奶油的蛋糕给我品尝。
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了,却鲜活得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光滑流畅没有阻滞,这是不是也代表事实上我还是有一些智商的?
你举起相机拍了几张那个女人鬼祟的侧脸,便带我离开那个狭窄的弄堂。你的背影看起来有点落魄和清苦,我叫住你,厚脸皮地希望你可以请我吃一块奶油蛋糕。
我有点思念我的爸爸和妈妈了。我这样告诉你。
你阴鸷的脸上又游出一丝不忍,一言不发地带我走进了一家蛋糕店。
回去的路上我低头吃着蛋糕,费劲地跟上你的步伐,你突然停下脚步警告我,赵千树,以后不准你再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没有人会因为少吃了一块蛋糕而死掉。
我笑眯眯地回应你,恩,没问题。
不过,如果真的很想吃,也可以违背我们的条例。你回过头,眼角游出一丝温柔。
我没法向你证明我爱你,但至少我证明了你喜欢我。
在一个下着暴雨的黄昏,狂风席卷着灰黄色的尘埃,我们站在一个低矮的屋檐下避雨。我抬头看见你荒草一样的胡须直愣愣地立在你好看的唇边,突然来了灵感,我说,先生,我大概是爱上你了。
你对此嗤之以鼻,赵千树,你才多点,就像个泥球儿那么大,你懂个屁爱。
我没法像你证明我爱你,只好耸耸肩,把嘴里咀嚼着的草莓味口香糖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然后,踮起脚尖,毫无畏惧地迎上你的嘴唇,噗的一声,泡泡破裂,沾满彼此的嘴唇和脸颊。
你有一瞬间红了脸,上帝作证,你那张死人一样没有表情的脸,真的浮现出短暂尴尬的红润。
赵千树!
你指责我,气得浑身发抖,像一只咄咄逼人的河豚。
我揉搓着脸上的口香糖渍,一脸正气地迎向你气急败坏的目光,我才不怕你,那张愤怒的脸是要糊弄谁?我没办法向你证明我爱你,但至少我证明了你喜欢我。
尽管否认辩解好了,你的脸红个鬼!
那天晚上我们冷战,在那家灯光昏暗的小旅馆里,你在自己的床上睡觉,那顶风车帽子就放在枕头边。
我看着那顶帽子,突然想起刻在茶吧墙壁上的一句话,回忆本来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只要你能让过去的都过去。
先生,兴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那一天的你可以坦诚些,哪怕只有我孤勇的三分之一,我都会决心忘记那段过去。
我从我的床上跳起来,拿起抹布开始擦拭那家小旅馆的窗户,一扇一扇变得明净,像是终于睁开的眼睛。
夜在窗外与我对峙,星光微茫,苍穹从暗黑游出一丝钴蓝的边,蓝色渐渐淡下去,白蒙蒙的光影大片地涌出,天就亮了。
那家旅馆的老板想要感谢我,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么干净的窗户了。
我说,那就让我砸碎一块玻璃吧。
他虽然诧异,还是应允了我。
于是,在那个清晨,你在睡梦中突然听见破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从床上弹起来,看见我冲你吐了吐舌头。
我向你发誓,那是老板让我那么干的。
你拿我没办法,我们和解,条件是这辈子再也不许砸玻璃,我笑笑,没问题。
那以后,我又跟着你跑了很多地方,这是个最大限度地缺少信任与安全感的世界,所以你的订单源源不断,我们举着相机乔装改扮,走过一个又一个昏暗的傍晚。
我仍是在深夜抱着衣服拿去洗,你的衬衫和裤子,还有那条弥漫着淡淡香烟气味的驼色围巾,我们的衣服被一起塞进洗衣机里,纠结着翻滚,一点点褪去污渍,洗涤停止时已经乱成一团,需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分开。
唯独那个绣着乌蓝色风车的帽子,你不准我动一下,那是你的稀世珍宝,弥足珍贵,我连碰一下都不行。
很多个夜晚,你在橙色的灯光下仔细地将它摩挲,像在抚摸小动物温暖的毛皮,眼睛里的思念让人感动。
我想那是一个女人赠与你的,你对它充满了遗憾和爱。
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我爱你,可是你不信。
我不知道你赚的那些钱都哪儿去了,竟会导致有时候我们穷得连旅馆都住不起,不去旅馆的时候,我们就睡在你的二手休旅车里,夜半凉风起,你会替我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
你看我时,是爱情多一点,还是怜悯多一点?
我搞不清楚。
但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却在我往后无数个麻木的日日夜夜里,静静地闪耀着不可思议的光泽。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我爱你,可是你不信。
你甚至,想要遗弃我。
那天我带着你的墨镜在嚼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我的下巴抵在车窗上,嗓子里哼着音律不准的小调子。你开口对我说话的时候,我正用一种生动的表情逗弄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他被爸爸牵着手,步伐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糖上。
千树。你叫我。
我无知无觉地应了一声。
你说,你该有个正常的生活,我是说,千树,如果有人想要领养你或者想要给你一个家,你可不可以离开我,跟着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