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朵儿会到虞乡来。
真像是耗子遇到了猫啦，我头里边像有个管子通在外边，被人吹着，越来越大。我放下借瞎子老四的胡琴，成了俘虏了。
朵儿好奇地瞅我散发各种气味的房间，脸上一红一白的，像是个调色盘。随后朵儿拿起那把胡琴，咯吱拉了两下。我忙说是借的，消遣消遣。朵儿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你这好些天没进城，我以为你失踪了。”朵儿一双眼睛盯得我心慌。
“朵儿，我没事，挺好。你来我真高兴，在这玩几天，深入深入生活。”
朵儿捋了捋头，说：“你们这儿这么难找，贫民窟一样。”
“什么是我们这儿啊，打死我都不当虞乡人。不过，这儿倒是有些个可玩的地方，干净的空气，满目都是波涛翻滚的绿……”
“好啦好啦，少发神经。这次来，我是想好好疯一疯的，可咱先得填填肚子吧。”
朵儿调皮地摸着肚子，一脸憨憨的笑。我忘乎所以了，赶忙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凉凉的一股子青草气息。朵儿似乎有些倦。我们一块动手做饭，灶具都跟原始社会的一样了。朵儿说：“你一天在喝风呐？”她细心地清理着，完了就开始做饭。我说我来干。朵儿盯着我笑，说：“我来吧，让你尝尝过小日子的味道。”
整个小屋里飘满了饭香。我可真赶上过好日子啦，一脸的热火朝天，以致于我这个笨蛋没看见朵儿一脸心疼。
收拾完毕，我操起起胡琴拉了一段谣曲。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可真是过到阿炳的水平了，整个小屋都跟着琴声晃悠。朵儿一脸崇拜，“啥时又学了这一手？”我手里的弦突然就少了一根，乐颠颠地拉着朵儿的手说：“瞎子老四，怪才呀！”朵儿脸上忽然就冷了下来，“你又跟那个瞎子扯上啦？”我拍拍脑袋，对了，朵儿知道瞎子老四呀。我说：“朵儿，你别生气。我干的事不管你爱不爱，你先可以跟我去看一下这个怪人。”我真是疯啦，一提起瞎子老四就来劲儿。他和贡爷大院的故事真像张网，把我缠在里边。我脑子里没有现实，只有散发着白牡丹香气的故事。我一把拉起朵儿，提起胡琴，就往瞎子老四宅子里去。
一进古香古色的大门，朵儿就消声告诉我：“这咋像个鬼宅。”
我还没吱声，就听朵儿“啊”地大叫一声，就跟个雀儿一样，钻到我怀里啦。原来朵儿看见了丑娃。他正袖了手坐在檐下。我忙拍拍惊魂末定的朵儿，说：“别怕别怕，那是丑娃子。”瞎子老四用竹竿儿点着地，“快进来坐吧。”声音里滚动着郁结的痰，很老很旧的声音。
朵儿一脸惊吓地看看我说：“阿海，咱回去吧，回去吧，我怕。”
我站在地上，没料到事情会成了这样儿。最终是我蔫巴叽地把朵儿领回我的窝儿。我把屋里的东西弄得啪啪作响，脸上也跟个大火盆儿一样。朵儿嘤嘤地哭了，然后是嚎啕大哭，跟山水一样。跟山水暴发一样，没治啦。我束手无策了，成了个蔫柿子，这丫头真不好哄哩。
“你知道我来是干啥的？你知道我没活干了吗？”朵儿边哭边说。
我吓了一跳。“好朵儿啊，千万别哭，一哭就不好看啦。告诉我，咋回事？”
“我不好看了吗？我心里难受你知道吗？”
“你看这是啥。”
朵儿拿过她的包，拉开拉锁，里面是满满当当一包钱。毛票儿，大钞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我愣了，不知咋回事儿。真是让我目瞪口呆，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这是我几年挣的钱。你知道我每天过的什么日子？要看多少人的脸色？我为谁憔悴，阿海呀！这是我的血和泪呀！多少个日日夜夜，人跟机器一样工作，睡觉，脑子里没有思想，多少个梦都淹没在机械的日子里。我为了什么，你知道吗，阿海！”
“你的承诺，你的承诺你知道吗？红房子，童话一样的生活，多么美的梦呀！可是，谁能给我一切，编织这个谎言的恰恰是你，阿海！我最爱的人呀！是呀，好美好美的谎言。我守着这个谎言，却不能也不想揭穿它，也不忍心让你伤心。我只能这样啊！别人的美丽和幸福多么实在，可我呢，我守着的是个多么痛苦的浪漫的梦。”
“阿海，我丢了工作，原想还有你，还有我们的爱撑着，想让你帮我找个事干，哪怕摆个摊也行。可你……你去跟老瞎子过去吧！”
我被打昏了，脑子里搅开了糨糊。外边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虚幻的。朵儿满眼泪珠也变得不实在了。我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虚幻得可笑，我一遇到虚飘飘的事就想大笑，天呐，世界真是好笑。可朵儿讲的好笑吗？我心里为啥往外涌着血呢？我嗫嚅着说：“可我的爱是真的呀……”
“我需要的是摸得见的幸福，我没法忍受柏拉图式的爱呀，啊怕你给我买一件小小的礼物，我都会幸福地睡不着觉，可是，可是你让我失望，你就像雾一样，让我抓不见，摸不透。阿海，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爱好，我不强求你，我明天就走。”朵儿冷静下来，口气凉凉的，钻进我骨头里。
“为什么，朵儿，为什么？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会的，我没有堕落，没有呀。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求你相信我，理解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我走。我没什么妄想了。你和你的旧时代呆着吧。”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像是在演戏，或者开玩笑。我们一唱一和，分明是表演一出很旧的爱情戏。可是心却被撕烂了，碎纸一般，飘呀飘的。
晚上我没去住店，在柳河边浪荡了一晚上。头里边哗啦哗啦流着水，闪烁着目光的碎屑。到第二天，朵儿还是走了。我的小屋里空空的，像没发生过什么事，只剩下一些若有若无的余香，在空气里浮着。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啥来。是不是脑子生锈了，或者是这个世界生锈了！我四处胡乱地游动着，就到了贡爷院子。我想先把这事了断了再说，我还从虞乡跳不出去，只能在这儿当个青蛙，坐井观天。可是朵儿不见了，心里怪怪地疼，就像一大团空气塞在身体里。我的朵儿，我突然没了依靠，没了骨头。
我的小朵儿，我又为你醉倒在瞎子老四的鬼宅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