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秋,李叔同抵达日本东京。1906年9月,考入位于东京上野的东京美术学校(以下简称“东京美校”),学习西洋美术,同时在东京音乐学校修习钢琴和作曲。他还在日本著名戏剧家川上音二郎、藤泽浅二郎的指导和帮助下,与同学曾孝谷等人组织了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
在东京美校求学期间,李叔同有过两次“书呆子”行为:第一次是关于欧阳予倩。李叔同推开楼窗,让迟到五分钟的欧阳予倩原路返回,改日再约。第二次是关于日籍岳母。一日下雨,岳母要带把伞走,李叔同不同意,并说,你嫁闺女时,也没说要伞啊。后岳母得知,伞是李叔同生母遗物,谅解之。
在津守丧期间,李叔同的人生陷入迷局,不知道出路在何处。老师赵元礼带来一个消息,让李叔同看到一丝曙光。赵元礼当时担任直隶工艺学堂庶务长,执行监督。受天津学务处委托,带领学生到日本实习考察。赋闲在家的李叔同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就辞掉沪学会的工作,作为老师访问团随行人员,一起去了日本。
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迎来盛世,交通、贸易、文化、科技等方面得到快速发展。特别是1904年日俄战争,日本从清政府获得巨额赔款,掠夺大量资源,国力得到增强。这个亚洲的小国,仿佛吃了神药的大力士,焕发出蓬勃的朝气和霸道的神采。
到日本后,李叔同在神田区今川小路二丁目三番地集贤馆住下,着手补习日语会话及写生等课程,转年报考上野东京美术学校(以下简称“东京美校”)。当时在东京的清国(注:清朝时期,日本称中国为清国)留学生有八千多人。设于骏河台的中国留学生会馆,是留学生联络中心,每逢周末,各个学校的留学生大多到此聚会。李叔同结识的第一位中国留学生是高剑公,高准备创办一份名为《醒狮》的刊物。
得知李叔同有美术功底,高剑公邀他为刊物设计封面,李叔同欣然应允。花了几天时间,李叔同设计出一个别致的封面:一头睡醒的雄狮匍匐起身,旁边配两个小天使,暗示睡狮被其叫醒,焕发朝气。创意奇妙,图案通俗简单,读者一目了然。封面当即被高剑公采用。《醒狮》在留学生中传阅,广受好评,李叔同设计的封面功不可没。在《醒狮》1905年12月第三期,李叔同发表过四篇谈艺文章:《美术杂俎》《图画修得法》《水彩画法略》《石膏模型用法》,署名为惜霜。
1905年10月,李叔同与几位朋友筹备《美术杂志》(注:此处的“美术”,并非单指图画,是空间美术—图画与时间美术—音乐的合称。因此,李叔同筹备的《美术杂志》可以兼顾音乐)。不久,日本文部省颁布《取缔清国留学生条例》,引发中国留学生抗议,有的学生罢课回国。《美术杂志》因同仁离散,未出刊“身”先死。
1906年2月,李叔同创办《音乐小杂志》,上面刊登了他写的关于音乐的文章和歌曲,也有他搜集的关于音乐知识的资料。编辑、设计、跑印务、出资、发行、广告均由他一人包揽。杂志办得颇具特色,栏目多,内容丰富,包括图画、插图、乐史、乐典、乐歌、杂纂,等等。
这本新生的杂志中,李叔同从日本石原小三郎的《西洋音乐史》精选资料,编写了《乐圣比独芬传》(比独芬即贝多芬),封面用炭笔绘制了“乐圣比独芬像”。李叔同是第一位向国人介绍贝多芬的中国人,也是尊称贝多芬为“乐圣”的第一人。李叔同在文章中如此评价心中的偶像:“天性诚笃,思想深邃,每有著作,辄审订数四,兢兢以遗误。是懔旧着之书,时加厘纂,脱有错误,必力诋之。其不掩己短,有如此。”
李叔同还在《昨非录》中,对音乐简谱和五线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十年前日本之唱歌集,或有用1234之简谱者。今则自幼稚园唱歌起,皆用五线音谱。吾国近出之歌唱集与各学校音乐教授,大半用简谱,似未合宜。”
《音乐小杂志》第一期“杂纂”专栏,刊登了《呜呼!词章》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李叔同秉承了在沪编辑《国学唱歌集》时所坚持的国粹主义,提倡国人应精读古典文学书籍,免得被外国人笑话。《呜呼!词章》全文如下:
予到东后,稍涉猎日本唱歌,其词意袭用我古诗者,约十之九五(日本作歌大家,大半善汉语)。我国近世以来,士习帖括、词章之学,佥蔑视之。挽近西学除入,风靡一时,词章之名辞几有消灭之势……迨见日本唱歌,反啧啧称其理想之奇妙,凡我古诗之唾余,皆认为岛夷所固有,既出冷于大雅,亦贻笑于外人矣(日本学者皆通《史记》、《汉书》,昔有日本人举“史”“汉”事迹置诸吾国留学生,而留学生茫然不解其所谓,且不知《史记》、《汉书》为何物,致使日本人传为笑柄)。
日本学者大多熟读《史记》《汉书》和唐诗宋词。一次日本人拿汉学举例试问,当时在座的中国留学生居然不知道《史记》《汉书》为何物,让日本人当作笑柄。李叔同对数典忘祖的不学之徒嗤之以鼻,并由此引发深深的担忧。在后期的考察中,李叔同发现日本文艺界盛行汉诗,日本音乐家大多懂汉诗,他们所作的乐歌,词意大多袭用中国古诗。
造成这样的原因是,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朝野名士纷纷创办汉诗社团,传播汉诗,使日本民众了解汉诗。此举无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发扬,起到推动作用,同时也让“遗忘”国学的中国留学生感到汗颜。李叔同此文,意在提醒诸君,在崇尚西学(指经过日本过滤后的西方文化)的同时,不要忘本,要把传统国学融入到血液当中。
这期杂志刊登了李叔同选曲填词的三首乐歌《我的国》《春郊赛跑》《隋堤柳》,署名惜霜。《我的国》是李叔同根据在上海时写的歌词,选用一首日本乐曲编成,这是一首振奋人心的爱国歌曲。
《春郊赛跑》采用德国歌曲《木马》的曲谱,歌词写道:“跑跑跑!看是谁先到。杨柳青青,桃花带笑。万物皆春,男儿年少。跑跑跑!锦标夺得了。”字里行间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和健康快乐的情感。
《隋堤柳》:“剩水残山故国秋。知否,知否,眼底离离麦秀。说甚无情,情丝踠到心头。杜鹃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泪伤秋瘦。深愁浅愁难消受,谁家庭院笙歌又。”此作模仿了宋词的精髓,是首哀艳之作,其音苍凉,如闻山阳之笛。
这期杂志的封底为《征求沈叔逵氏肖像》。沈叔逵为李叔同在沪学会的师友沈心工,此举也说明在学堂乐歌的领域里,李叔同没有忘记这位杰出的音乐家应有的地位。
《音乐小杂志》在日本印成后,寄回国内发行。这本杂志只发行了一期,却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的第一本音乐杂志。李叔同并无遗憾,他在杂志的序言中写道:“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欤!”他指出音乐的社会功能,小则可以净化心灵,大则可以改良社会风气。
音乐与美术,对人类思想上的启迪,及意识形态的影响是相通的。1911年7月,李叔同在上海城东女学校刊《女学生》第三期“杂俎”一栏,撰文谈论自己对“美术”的理解。李叔同说,美,就是好,就是善。宇宙万物,除丑恶污秽的东西外,无论天然、人工,都可以称为美术。日月霞云,山川花木,就是天然的美术;房屋衣服、交通工具、日常器物,就是人工的美术。自然中没有美术,则整个世界就是一片混沌;人世中没有美术,则人类就要灭亡。上古时代的人类,住在野外洞穴,发展到今日,文明日日进步,这是美术思想发挥了很大作用。所以凡是房屋衣服、交通工具、日常器物,在今天,几乎被视为人生本来就有的,而不知道这是古人美术的遗物。
古人创造美术的物品,遗留给我们后人。后人模仿创造,每个人都竭尽心思智力,弥补前人的遗憾,日益进步,互相以美术竞争。美的胜,恶的败,胜败此起彼伏,而文明因此得以进步。所以说,美术,是文明的代表。观英、法、德等国,其政治、军备、学术、美术,都以同一程度,进步到最高的位置。他们视美术是奢靡,是妖艳、是外观美,都是狭隘片面的见解,不足以概括“美术”二字的含义。
总而言之,美术的含义,以最浅显的话解释:美,就是好;术,就是方法。美术,就是追求好的方法。人不要好,就没有什么顾忌;物不要好,就没有进步。美术的定义,就是这样!
这样的见解放在音乐上,也是恰如其分的。于李叔同而言,所有艺术门类的主旨,都是让人们远离假恶丑,弹去心灵上的灰尘,重获平淡自然的生活,感受思想上的清凉,由此看透、看开、看淡人生的苦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