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鸥吟社于1904年创办于东京,是日本近代最负盛名的诗歌社团,由大久保湘南与森槐南共同发起。诗社名取自李白《江上吟》“海客无心随白鸥”一句。诗社宗旨是:重兴日本汉诗文学创作,通过定期吟咏、编制诗刊《随鸥集》开展汉诗活动。社团每月例会一次,每年开年会一次,每月出版一辑《随鸥集》,刊登约会纪要和社员诗作。
1906年7月1日,李叔同以中国诗人名义,加盟随鸥吟社。并以李哀之名出席神田八町堀偕乐园举行的“东京十大名士荐诗会”,现场得诗二首,题为《东京十大名士追思会即席赋诗》:
一
苍茫独立欲无言,落日昏昏虎豹蹲。
胜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
二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这两首诗还是延续了前面的国粹主义思想,李叔同希望有人站出来,为复兴传统文化披肝沥胆。首先由他自己做起,但感到人单势孤。第一首诗中的他感到无望,独自站在苍茫大地上,想说却说不出。落日昏暗,天边乌云好像虎豹蹲踞。穷途末路无路可行,两眼流泪暂且到东京,以诗来抒发心中的哀愁。
第二首诗中的李叔同似乎看到了希望。故园荒凉,令人心痛,千年古老文化快要被毁掉了。在黑暗的风雨夜中听见鸡鸣,盼望有英雄豪杰挺身而起。李叔同的诗文中,经常会出现对“救世主”的期望。如在《管仲晏子合论》中,他呼吁风雨飘摇的晚清,能多出现几个管仲、晏子这样的能人拯救国家。
说到底,这只是李叔同的个人理想主义。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这样的文人,将洞察时事、批判不公和政弊作为追求的最高理想。他们会鄙视那些只懂得风花雪月,不关心时政的文人,认为他们缺乏对社会的道德关注。文人可以承担社会责任,而文字最好单纯,杂质过多,很难质地精纯,并且容易丧失美感,变成形而上的口号。文人为什么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期望将驾驭文字的理想嫁接到现实当中,但这不是一回事。理想是太阳,文人是向日葵,太阳被乌云遮住,向日葵就不知道冲哪个方向生长了。
李叔同的这种忧国忧民且痛心疾首之举,是那个时代文人普遍的写照。有感而发的文字,是作者潜意识里的思想,有时是无法选择的。李叔同与他人的不同在于,他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行动主义者。他并非夸夸其谈当纸上赵括,而是身体力行尽最大努力去做,并且一生遵守行胜于言的原则。
会后李叔同又写了一首《朝游不忍池》,抒发了异国游子的思乡之情。
凤泊鸾漂有所思,出门怅惘欲何之?
晓星三五明到眼,残月一痕纤似眉。
秋草黄枯菡萏国,紫薇红湿水仙祠。
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漂泊在外远离故国的人,心有所思,凌晨出门要到哪里去?夜空还有三五颗星星散发清幽的光,一钩残月像眉毛般纤细。荷花池里荷叶已经枯黄,水仙祠旁紫薇正在盛开。独自站立小桥,默默无语,看见树林梢头露出了曙光。这首诗刊于当年十月号《随鸥集》,被主编大久保湘南评价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作”。李叔同旅日时期的诗作,多哀伤绮丽,不像他的“老师”苏东坡,倒像是更早的李商隐。
1906年7月8日,随鸥吟社在上野公园三宜亭举行月度例会,森槐南主持并讲了李商隐的《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
会后,成员们诗歌接龙,大久保湘南开头“星河昨夜碧沄沄”,李叔同作第五句“仙家楼阁云气氲”,最后一句由森槐南结束“故乡款段思榆枌”。
这年9月至12月间,李叔同参加过由随鸥吟社成员玉池组织的一次聚会,地点在星舫酒家,有梦香、藏六陪同。席间玉池手书滨寺旧制以示,在座众人以诗唱和。李叔同即赋七绝一首,题为《昨夜》,诗云:
昨夜星辰人倚楼,中原咫尺山河浮。
沉沉万绿寂不语,梨花一枝红小秋。
“注:据秦启明《弘一大师新传》载,此诗作于1906年8月自东京归国旅次,初见东京随鸥吟社编刊《随鸥集》1906年第二十三辑。据此笔者推断,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李叔同并非“当场即赋”,而是将之前作好的“旧作”当场吟诵。第二种是,作诗年份有误,应为1906年9月至12月间。笔者倾向于后者。”
李叔同当场挥笔作水彩画一幅,玉池为其作题画诗云:
古柳斜阳野寺楼,采菱人去一船浮。
将军画法终三变,水彩工夫绘晚秋。
1907年1月13日,随鸥吟社又在上野公园三宜亭举行月度例会,李叔同到会。这次森槐南讲李商隐的《赠别前蔚州契苾使君》《灞州》等诗。按照惯例,会后进行诗歌接龙,从在场成员中抽签,颁发书籍、文房用具和盆梅等奖品。李叔同作诗一句“春风吹梦送斜阳”。
4月6日,随鸥吟社在墨水枕桥附近八百松桥举行第三次年会,李叔同到会。会后诗人永阪石埭设宴,款待与会诗人,宴席摆设充满中国特色:正面壁龛(即日本客厅摆放装饰品之处)挂清人瞿子冶水墨老松图竖幅,花瓶插白牡丹二朵,壁龛左侧古墨漆矮几上排列:石(灵璧之重叠峰峦)、册《清胡松泉细楷》、文镇(古玉浮雕双喜文字),壁龛右侧,陈列赖山阳先生扇面、砚、墨、墨台(端溪紫石长方形,刻螭龙)、笔、笔架(白古玉钩)、印谱、天然木(刻御制诗)……人字屏、香、席、茶等。(出自诗会干事蓄堂醉侠《茶会记》)
酒席宴间,以抽签方式向与会者颁发书画石印等纪念品。最后依照“柏梁体”(注:汉武帝元年封三年,柏梁台建好,皇帝大宴群臣。席间让众人各作七言一句,每句押韵。后世仿此体联句,称为“柏梁体”)进行诗歌接龙,共得诗八十二句,李叔同所吟第十五句为“余发种种眉髟髟”(髟读biāo)。
李叔同加入随鸥吟社大约一年时间,参加过六次活动。在《随鸥集》发表过诗作《东京十大名士追思会即席赋诗》《朝游不忍池》《昨夜》《春风》,等等。主编大久保湘南对李诗评价极高。李叔同作于东京的诗作还有《初梦》《帘衣》两首。日本《春柳社逸史稿》作者中村忠行对李叔同留学时期的诗作评价道:“妖艳里呈现沉郁悲壮的面影。”这句评价,与李商隐“婉约细微中见峭拔”的诗风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