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筹划,李叔同以《<太平洋报>破天荒最新式之广告》的通栏大标题,在《太平洋报》1921年4月1日创刊号,第一版的下方全文连续三天刊出,以此向社会各界宣布,此举为上海四十年来所未见,中国开辟以来四千余年所未见。广告语极具煽动性,这也符合青年李叔同与时俱进、大胆创新的精神气质。广告登出,立即轰动上海报界,也轰动全国各地的企业,纷纷前来洽谈广告业务。创刊当天,接到广告订单上百件,第一炮打响了。
1911年3月29日,李叔同以李岸之名,凭借总分第一的成绩(76分),毕业于上野东京美术学校,结束了为时六年的学业。4月,偕妻子福基自东京乘船先到上海,于海伦路泰安里租赁寓所,安置福基住下,李叔同独自回天津与亲人团聚。
重返家乡,李叔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曾住过的“意园”与洋书房精心布置一番。园内添置了竹盆、石榴树、水石盆景等。书房内添置了钢琴、中式家具,四周墙壁悬挂旅日所绘油画。还将福基做模特的裸体油画挂了出来,一时被亲友称为奇事。
这次回津,除了见到赵元礼、严范孙这些津门师友外,李叔同还在“意园”接待过“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袁希濂也曾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在天津司法部门任职。两人回忆起“天涯五友”的聚合离散,不禁唏嘘感慨。许幻园仕途不顺,混得很惨,还需父母接济度日。蔡小香忙于悬壶济世,少有联系。张小楼去了扬州,联系甚少。回顾五人近十年的交往,两人数次哽咽。
不久,在天津初等工业学堂任校长的朋友周啸麟登门拜访,李叔同称周为“二哥”。交谈之中,周啸麟得知李叔同有意倡导工艺美术,并且提出独到见解:自汉唐以来,流派显著,图画原理于是清晰。只是秩序杂乱,教授缺少好方法,浅学之人,没有好方法深造。再加上其涉想的范围,拘泥于惯例,新的道理和高深的方法,都不特别留意,说起来叫人伤心。我航海到日本,转眼几个月,耳闻眼见,有很多不同的想法。
图画,作为一件事物来说很简单,它的形状也很明确。全人类最复杂的思想感情,可以一看就知道。晚近以来,像书籍、报章等,没有不增添上图画,弥补文字语言之不足的。它能达到的效力,一般就是这样。
又说,这是图画的效力关系到智育的部分。如果阐发审美对于情操的作用,图画有最大的伟力。善于画图画的人其嗜好一定高尚,其品性一定高洁。凡是卑污丑陋的欲望,无不加以扫除和淘汰,所以把图画利用在宗教、教育、道德上,效果特别显著,这是图画的效力关系到德育的部分。又比如到户外写生,在郊野旅行,呼吸新鲜空气,饱览山水美景,运动肢体,放松精神,手眼并用,怎么想就怎么做,心旷神怡,这是图画的效力关系到体育的部分……
李叔同这番艺术见解,在当时是非常前卫的,周啸麟颇为赞同。当时周正想为学校聘请一位实用美术教员,眼前的李叔同正是合适的人选。周啸麟当场递上聘书,聘请李叔同到天津初等工业学堂担任工业图案课教师,李叔同欣然同意。
这年的10月10日,同盟会领导武昌起义成功。转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统治中国296年的清朝政府退出历史舞台,长达两千年之久的君主专制制度终结。随之而来的是军阀割据的民国乱世。
作为响应过新思潮的李叔同来说,这个消息让他热血沸腾,他期许的像“管仲晏子”的能人横空出世,开启了中国的新纪元。为此,李叔同难耐激动之情,写下一首激昂壮烈的词作,题为《满江红·民国肇造杂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
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
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
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
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
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李叔同在词中痛快淋漓地抒发了他的感情:昆仑山顶皎洁明月下,英雄豪杰高声呼喊。鞘中宝刀雪亮,有多少仇恨要报。英雄壮举使胆小的懦夫吓破胆,很短时间就使国民懂了民权的思想。这一生,不枉为男子汉,就要不怕牺牲,投入民国事业。古代荆轲、聂政那样的英雄壮士,那种英雄气概又在重现。英勇奋斗流血牺牲,才实现了建立民国的理想。从今以后,祖国的好山河将由英雄来建造。
为辛亥革命成功欢欣鼓舞的李叔同,还没有意识到两个坏消息接踵而至,像一瓢从天而降的冷水,将他浇成了落汤鸡。第一个坏消息是,由清廷奏准创办的天津初等工业学堂宣布停办,他的第一份工作丢了。第二个坏消息是,天津各大钱庄利用国体变更,竞相宣告破产,用以侵吞客户存银。李家百万资产,经过两次“倒票”,化为乌有,他成了落魄子弟。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叔同难以接受,但除了接受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眼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家人的生计问题。一个是天津的妻子儿女,一个是上海的日籍夫人,这对于李叔同这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来说,真的很难。与二哥李文熙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毕竟还是有正室与嫡庶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生母已经去世,李叔同似乎觉得,天津这个家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就在李叔同举步维艰之际,收到沪上挚友杨白民寄来的邀请信,诚邀李叔同南下上海,任教城东女学。李叔同思前想后,终于做出决定——赴信允聘。李叔同的出发点是,很多人脉都在上海,有份工作可养家,还能摆脱待业的苦闷。最主要的是可以与日籍夫人相聚。
1912年春节前,李叔同独自离开天津,南下上海,会见故友杨白民。这一别直到他在泉州圆寂,33年间再也没有回过天津。李叔同出家后,有三次回津的机会,均未成行。第一次是1922年,弘一大师在温州庆福寺闭关治律,1月30日,原配夫人俞氏在天津家中病故。收到二哥李文熙的报丧信,弘一大师有返津之意,向寂山和尚请假说,现在变乱(注:奉系军阀在长辛店交战)未宁,弟子拟缓数月再定行期。后因撰写律学著作迟迟未能动身启程。
第二次是1927年4月,弘一大师在杭州寂光寺闭关。巴黎考察回国的俗侄李圣章奉父李文熙之命,到杭州劝“三叔”还俗。弘一大师辞谢说,等我将来道业有成,或可回津与家人团聚。
第三次是1927年8月,弘一大师寓居杭州本来寺。恰逢二哥李文熙六十大寿,弘一大师给家中去信,表示有意回津祝寿。李文熙获信后大喜,让儿子为三叔凑路费,寄到杭州。8月28日,弘一大师抵达上海,本想即刻乘车回津,不料津浦路发生战争滞留上海,再次错过回津的机会。
李叔同告别给他骨血的出生地天津,最终却没能在故乡落叶归根,其间的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人对出生地不眷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故乡伤过他的心,或者不值得他留恋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深藏着无法释怀的故事,不可轻易触碰。李叔同前后在天津生活将近22年,生命的三分之一在此度过。离别后的那个春天,他能听到家门口海河传出盈盈的笑声,猛然想起少年时的欢乐情景。多雨的南方,再也看不到北方飘来的雪,曾经的理想飘浮在空中,落地的是柴米油盐的生活。除了逆流而上,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