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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父亲讲的故事

驼粪

那时节,我就是七岁多一些。记下的事情像是牢实得很,一辈子都忘不掉。

先说个骆驼的事。

那时候,村子里常过骆驼,是脚夫哥们赶的。有骆驼队,有骡马队,你的一个姑太爷就是顺德客的骡子踢坏的。那骡子说是个头高得很,膘也好,胯子上肥得苍蝇都趴不住。能驮三四百斤走长路。已经有一口袋麦子驮着了,你姑太爷和顺德客又抬了一口袋往它背上架,它大概看出你姑太爷是个生人,不顺眼,胯子一拧,就给了你姑太爷一下子,正踢到眼眶骨上,糊涂了一天一夜,从山背后请了一个老中医守着看,也没有救下他的命。都是常来常往的老朋友嘛,你姑太爷个子碎(小的意思),人是一个大度量人,把羊皮羊毛发给顺德客,几年不见面,几年后把钱再拿来都是可以的。顺德客难过得很,后悔得很。但说到底是牲口踢坏的,又不是人踢坏的。顺德客留下两个骡子,你姑太爷家没要。这个不要是对的。顺德客呦着骡子哭着走了,听说是改了线,再没有打你姑太爷的庄子里走过。

脚夫们有打陕西来的,有打宝鸡、平凉一带来的,也有四川来的。叫我忘不掉的是骆驼队。

不知道为啥,骆驼队都是夜里过,白天是见不着一个的。有时节灯还没有吹,在窗台上亮着,你祖太太就凑在灯跟前补这个缝那个。实际上你祖太太的眼睛已经看不着了,是黑摸着补呢,她先是找到破的地方,拿手一遍一遍地摸着熟悉着,然后把破的地方捏紧,针脚跟紧着补过去。针脚有些粗,有些歪扭,大样子还是看得过去的。那时节你祖太太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刚刚吃过饭,刚刚把碗放下,刚刚用手把嘴擦过,你问她,你老人家吃了没有呢?说没有。说你刚刚把碗放下,碗都没有洗,咋能说没有吃呢?她说,我吃了么?我记着我没有吃。然后眯着眼睛像是想了一阵子,有些委屈埋怨地说,你们哪个给我吃呢,你们都是各人顾各人吃。你要是再端来一碗饭呢,老人是真吃呢。但是再不敢端了。实际上她是吃了嘛,她心里没数,我们心里是有数的。就是忘不了做针线。针鼻关在哪边都看不出来了,还做。一做针线,眼睛往上的皱纹就多起来,一个把一个挤得不行,两个眼睛里还流水,不是眼泪,就是水,把老人家的脸泡得像一个烂果子。你祖太太是咱们家里寿数最高的人,庄里有些年龄大的人说,她老人家活了九十九岁,还有的说过了一百岁。你祖太太做的最后一个针线活就是你的尿布子,拿一些布片片子往一起弄。说个不该说的话呢,她常摸你妈的肚子,摸着说,活嘛也活过了,福嘛也享过了——也不知道她享的是啥福——要是重孙孙下来,看上一眼,她就走,再不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了。可是把你的尿布子没弄完,老人家就无常了,过了一个多月你才养下,这个我给你讲过吧。

我就记得你祖太太凑着煤油灯做针线的时节,能听到骆驼队过村子的声音。骆驼都是有铃子的。当啷,当啷,还不像是这么个声音,是咋的个声音呢,我想办法给你说一说,这个我记得牢实得很,就像昨儿夜里还听过一样,我给你咋说呢?唉,秃嘴笨舌的,没办法说出来。就是叫人忘不下,想起来人的心都要忍不住颤了,像是要化掉呢。一阵阵听起来远得很,像在天边边呢,像紧贴着豆子大的星星走呢,一阵阵又响起来,像离着街门不远。狗也咬起来了,就像是在咬这些铃声。狗的声音听起来像蔫萝卜。但是听得出来,狗没有办法咬那些声音,它们咬不上,一声一声都咬在了旁边,空处,那些声音像是一点子也不怕,一点子都不乱,有时候简直是没有了,费了劲去听,听得耳朵胀,听得人像是从深崖里掉下去,掉不到个实处,没有底底子,听得人像是一个空壳壳子,心都像不跳了,还是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但是不知咋弄了一下,又听到了,像个绣花针的针尖尖一样,在你的眼前头,一下一下地清楚着,但总还是有些不清楚。像是太清楚了,人会受不了。不知道你祖太太听到这声音没有,也没细问过。还有个要说的,就是一想起这些驼铃时,就会也想起窗台上的灯盏来,那灯盏黑糊糊的,有一个人的拳头大,火苗儿就像随手掐下的一截韭菜叶子。在驼队经过的时候,这一截韭菜叶子也不长一下,也不短一下,也不动一下,就那么端端正正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和远处的声音有着一种啥关系。那时节觉得,就是贴在灯盏跟前,鼓劲吹这灯,也吹不死它。还有你祖太太,对着窗前的灯盏背坐着,背影子那么大,黑糊糊的,头低下去只叫人看到个脑勺子,看起来也像是一个还没有点着的大灯盏。这一些子给我留下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一想起来心就不由得跟上走了,像是我的魂丢在那里了,不想嘛还罢了,想起来就觉得只有美美地哭一场才能舒服。

有时候灯吹了,人睡下了,还能听到那声音,不远不近的,不紧不慢的。灯一吹,像是把它能听得更清楚了。但是听起来像是结了冰打了霜一样,叫人觉得冷清得很,无缘无故地伤心得很。狗还在有心无意地咬着。这里一声那里一声的,风吹散的野蒿子一样。脚夫哥们都是冬天过。跟驼铃子的声音比较,狗叫声听起来还算是暖和的,汪的咬一声,它们喷出嘴来的雾气像是都能看见。现在村子里的狗不多了。那时节狼多,常跑到村子里来叼羊,狗就也是不少的。现在想那时节狗叫的声音,就像是夜里的一些火把。只要灯亮着,狗叫着,骆驼队不紧不慢地由村子里走过去,人心里就是很安宁很踏实的,像是没有啥害怕的了。还有一个奇怪的情况,灯亮着时还觉不来,灯一吹,睁着眼睛,听着像有又像没有的驼铃声,再睡上一阵阵,就会觉得不但是驼队在慢慢地走在黑夜里,睡在炕上的人也像是一晃一晃地向那里去,说不清是往前走还是向后退,像是黑沉沉晕乎乎地说不来个方向,又像是原地旋转着,就像是睡在大大的磨盘上。这么着一摇一晃,再加上个旋转,人就一点一点地忘了自己的胳膊腿子,睡着了。

没有。我记着骆驼队没有在村子里住过。在我的印象里驼队是一直走着的,没停过。实际上跟路边的人家要过水、干粮啥的。咱家住的偏,过了那么多年驼队,脚夫哥也没有到门上来过。出门人是很大胆的,但也是很胆小的,听说他们跟路边的人家买东西换东西时,街门里都不进去的,就在街门外头规矩地等着,一拿到手里,道个谢就走。他们出手是大方的,你拿一碗黄米就能换值几碗黄米的东西。但是你不能一见便宜就收不住闸,背出一麻袋黄米来跟人家交换。脚夫哥一次最多只换一小盆黄米,多了人家是不要的。村里人也清楚,便宜得一点一点地沾,不能一下子沾尽,于是就按脚夫哥的来,脚夫哥说换多少,就换多少;脚夫哥顺手给什么,就拿什么,总之闭着眼睛也不会吃亏的。都在这世上活,无论主人客人,各自都有着各自的规矩的。

但是也有破规矩的。也难免,骆驼队过了多少,再好的糜地里也出个火穗呢。常出事不好,但一件事情都不叫出也不可能。这事情说来没有发生在咱们村子里,发生在哪里呢?发生在水淌清。那时节无论是咱们村子,无论是水淌清,都小得很,咱们村子是两个队,相对还大些,水淌清就只有十几户人家。说是两个村子邻居着,但看起来要比现在远老多。

一天夜里就发生了个事情。

路边上一户人家的儿媳妇脑子一热,跟上脚夫哥跑了。具体是谁家我就不说了吧。说了也不妨事,就是那个那个谁家。那个女人本身是有些个俊,本身就不大看得上自己的男人,脚夫哥在街门上站过几回,两个眉来眼去地沟通上了,就叼了个机会跟上跑了。

这个女人错就错在跑了就不该再回来。但是她回来了。回来也不能再回水淌清呀。她端端儿回到水淌清来了。大概过了个一月半月吧,她就跳到水窖里去了,怀里还抱着她的个女儿。都淹死了。都夸着说这个媳妇子野是野,但还算是仁义的,把女儿抱着淹死了,把儿子给婆家留下了。

两个庄子离得近嘛,我们一伙子娃娃还跑去看了呢。屋子里又黑又窄狭,紧挨着门槛停着母女两个人的埋体。那时节的记性就是好,我还记得用一条补满了补丁的红单子盖着,一揭开来,先看到大人,再揭得开些,就看到睡在她胳膊边的碎女子。

就听到人们议论说,要是能捉到那个脚夫哥,就在这两个埋体前面把头用老刀子割掉了,就算是美死了。

但绝大多数脚夫哥都还是好的,都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地吆自己的骆驼。要都像那个不负责任地乱领女人的脚夫哥,他们出门在外,无亲无故的,势必要被村里人捉住,一个个宰掉。听说脚夫哥们在这一点上规矩是很大的,比如已经混熟的人家,一天夜里又到他门上,发现女主人出来,男主人不在时,脚夫哥就会匆匆告一个别,到另外一家去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和村里人再熟悉,他们也不会在村子里过夜。据说他们都是在荒野里过夜,就算下大雪也是这样。据见过的人讲,大雪天,他们找一个僻背的地方,让骆驼一字儿排开,挨紧着卧下来,然后每个人把骆驼头跟前的雪清去,清出够一个人睡的地方,然后在每个骆驼脖子里吊一个草料袋子,夜里,人就睡在骆驼的脖子下面,一边听骆驼吃草料,一边在骆驼的脖子边上望着天空扯闲话,只要把腿脚和头颅缠好,是不很受罪的。

实际上骆驼的脖子比几个棉被都要厚的。

我已经七岁多了,得帮家里做点子活计了,我最爱干的就是拾粪。那时节每家都有几个拾粪叉叉的。

拾粪最好是赶早儿,星星还没落净,但又能看清地上时,最好。太早了看不着粪,太迟了粪叫别人拾去了。说起来,拾粪的时节嘛,冬天最好。冬天是有些个冷,可是呢冬天的粪容易冻住,冻住就容易拾。上去先来给一脚,踢得动了,叉子一端,就整个的端起来了,又轻省又方便又一点也不浪费。不像别的时节,看着一泡粪大得很,但一点点捞到背斗里得老半天。牛粪驴粪的倒罢了,遇上狗粪人屎,还臭得很。冬天的粪就没有臭味。

但我最爱拾的还是骆驼粪。不要看骆驼比牛还大,下的粪却不大,而且不像牛那样稀嗨嗨的给你拉一大滩,骆驼粪是一个个圆蛋儿,比核桃大不了多少。

骆驼夜里走过村子去了,我们赶早儿去拾骆驼粪,抢着拾。实际上拾骆驼粪用叉子倒不得劲,你用叉子一拾核桃就知道了。干脆我们就用手去拾。拾回来我们先玩,然后再给家里烧水填炕用。那时候是有不少关于骆驼粪的玩法的,现在像是忘掉了。细细想还能想得起来吧。

我一直都觉得我自小儿就见过骆驼的,今儿给你讲这些,一细想,才觉得那时节我不能说是见过了骆驼,我只是见过骆驼粪,听过它们脖子底下的铃声。

说起来我第一次亲眼见骆驼已经到了十五六岁,那时节你爷爷在银川劳改,我骑自行车给他老人家去送吃的,路过中卫,第一次见到了骆驼。说个老实话,我有些意外,觉得它们不像。

拆墙

再给你讲一个拆墙的事,也是发生在夜里,也是印在脑子里一辈子不能忘掉。

你多少是个知识分子,看事情比我全面透彻。我们没知识,但是也活出了一些个老经验。我的一个经验就是,这世上哪一天都有风呢,区分只在个风大风小罢了。有时候风大得你抱住一个树也站不住,有时候又小得你觉都觉不来,像是没有风,实际上是有的,实际上像是没有风的这些个风是很厉害的,会防的人就防这一路子风。说是常常叫人鼻子齉的感冒的风就是这种风。看着没有,实际上有,想一想这有多可怕。这是最歹毒的风。一句话,完全一丝丝风都没的日子是没有的。这就是我的个经验和认识。

那么我说这个话是个啥意思呢?意思就是说,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要指望轻松,不要指望啥事情都没有,活着就是来承当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来的事情的,除非死了就没事情了。但死了到底还有没有事情,活着的人说了是不算数的。

就像有一段日子风天多一样,我小的时节,跟你们相比,稀奇古怪的事情要多一些,也难免,刚刚儿改朝换代嘛。当然你们也有你们的事情。

说到你爷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话少,人稳重,待人实诚,但也不安分,好做个小生意。咱们人老五辈都爱做个生意,但没一个把生意做大的,我跟你爸爸(叔叔之意)做生意二十多年了,一点子起色也没有,将就着能过个日子罢了。实话说,我从心里头也没有想着做多么大的生意,将就能过就成了。我觉得生意做得越大越危险,还是脚踏实地小买小卖的好。这话没出息。谁想这么说说去,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风吹了的事太多了。但你爷跟我跟你爸都不一样,你爷心里头谋着是要做个大生意人的,就是没做成。你爷命不好,要是把你爷放在现在,说不定就做成了。咱们家,就你爷还像个正经生意人。都说你爷像你祖太爷。你祖太爷省吃俭用把光阴置下,叫你太爷一脚踢了。光阴是个啥?是个皮球,今儿一脚踢到了我手里,明儿一脚踢到了他手里,没有谁一家一姓把个球祖祖辈辈都攥在手里的,不该你攥时,你就是把吃奶的力气费上也攥不住。

你爷刚开始做生意时,买了个老驴,花的钱不多,刚买来的时节,驴膝盖还烂着,你爷就用胰子给洗,洗后用手巾缠住。就好了。好了你爷就赶着驴去固原炭山驮炭,连夜走,一来回得三四天,来回挣多少钱?一块大洋。一块大洋值多少?能买一口袋麦子。一口袋麦子也就一百七八十斤。你爷这个人,第一个能下苦,第二个人实诚,驮的炭都是最好的炭,最上头的炭和最下头的炭一个成色,再一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好给谁家去驮炭,回来,旁人出多高的价也不让,端端儿驮到订好的那一家去。就这么着做生意,慢慢地生意就有起色了,就不再驮炭,下宝鸡贩布匹,这里把粮食驮上,到宝鸡换回布匹来。那时节布贵得很,一个裤腰也得一口袋粮食。你爷靠的还是这个守信和实诚。这时候你爷又交往了你干爷马富荣等几个有钱人,结拜成了弟兄,准备好好地干一场了。结果风声紧了,应该说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这个我以后给你说。你爷从宝鸡骑回一个自行车来,就发现已经有些个不对劲了。实际上你爷那几年一直是泼着胆子往外跑,心里头还是害怕的。这一会儿就不敢去了。那时节全县还没几个自行车,你爷就有一个了。一看风声不对,你爷就把自行车拆了,藏到磨坊里了。人问老田你的自行车呢?你爷说老鼠啃着吃了。一时节庄里的人都传说你爷的自行车让老鼠啃着吃掉了。当然都是当个笑话说。你爷不是倒布匹换粮食嘛,存下了不少粮食,下不了宝鸡了,咋办,在院子里挖了好几个窖藏起来。这些粮食以后哪里走了呢?我慢慢给你说。唉,不说像是真的没个啥说头,一说才知道陈谷子烂芝麻的多得很。长话短说,你爷跑生意不但是没跑好,还把祸招上了。先是给咱们定了个地主。可是地咱们其实没有多少,就商量来商量去,定了个上中农。

你爷哪里都不敢去了,就窝在村子里劳动。实际上你爷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很明显,一辈子都没改过,就是他总想一个人干,不想和大家搅和在一起干。正是这个性格特点吧,叫他老人家后来劳改了十年。

但你爷实在是个儿子娃,这个你不想承认都不行。

那时节发生了这么个事,说来是个笑话,顺便说一说吧。

村里已有了工作组,组长姓洪,对你爷还不错。你爷这个人,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就把个自行车装好后送给洪组长了。

洪组长一个人不敢要,就成了队里公有的车子。多的时节洪组长骑着,另外几个有头脸的人也骑着。马风义那时节是队长,也骑,没防住摔下来,一个前门牙折了半截,再不敢骑了。

我还记得那自行车,深绿颜色的车瓦,铃子响得很。洪组长骑在上面,有人没人的他都爱摁个铃子。

说那个笑话。

一天,牲口棚塌了,说是牲口棚,实际上是个崖窑。塌下来把一对牛压在了下面。一大一小,是娘儿俩。你李德昌太爷当时是积极分子,真主饶恕着,他不是有个背锅么?跑起来不方便的。当时不知道为啥,就你爷和他在附近,忙忙跑去救,先刨出尾巴来,牛腿也蹬得土冒着。两个人就在牛尾巴上用力往外拽,结果你李德昌太爷用力太过,挣出一个屁来,你爷忍着忍着没忍住还是笑了。结果牛没有救下,娘儿俩都叫压死了。你李德昌太爷当时没有说啥,但是偷偷地去报告给洪组长了。夜里就开了你爷的批斗会,说贫下中农为了救公家的财产,命都舍着不要了,资本分子不但不用力,还在旁边偷着笑呢。你李德昌太爷当时走到你爷跟前,手指头朝上指着你爷的鼻尖子,一连问了三次,三次都只是一句话:你说说你的笑是个啥意思?

实际上他放屁的事不是你爷说出来的,你知道你爷不爱说这些个事,是你李德昌太爷自个说出来的,先是他忍不住说给了谁,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开了。他又气冲冲地来问你爷,你爷说,姑夫,我给谁都没有说过,谁要说是我说的,你领他来见我,他要不来,你领我去见他。你爷这样地一说,不要说人,连村里的狗都是相信的。

现在他们俩都睡到土里头了。

一天,我去给你爷上坟,不觉意间,看到你李德昌太爷的坟,就想起这些来。实际上他是你爷的亲姑夫。但也并不是说他有多坏,他这个人并不坏,最大的毛病也就是爱当个积极分子。一次让他代表队里的积极分子到大队里发言,他发了个一塌糊涂,胡子见白的人了,叫洪组长骂了个五五二十六。原本如果发得好,还可以到公社到县上去的,他一直指望着能到县招待所吃上一顿小炒,结果当然是没吃上。他这个人心还是比较实的,能吃苦,为公家的事真的是能把自个的命豁了,他那一次把牛尾巴都险忽儿拽断了,真不知道用了多么大的劲。他就是嘴有些秃,说话总是说重复话,翻来覆去的像在嚼自己的舌头。你爷劳改期间,他送过箍馍馍,还送过几包红糖。那时节的红糖可是不得了的。

先是洪组长,到后头洪组长不见了,又来了个叶组长,是个女的,刷刷头(头发短而精干之意),说话一个手爱叉在腰里,一个手在前头一挥一挥地说。这个女的不得了。人怕洪组长怕是个怕,但还没有到怕她的那个程度。这个女人的事情也多得很,一说就都想起来了,我慢慢儿给你说。

那时节的人白天劳动,夜里也劳动。

一天夜里,黑得很。在小学里念了一阵子报纸,人们就提着铁锨,背着背斗出发了。

向山梁上摸着去了。

我可能九岁了。我跟着你爷,你爷抓着我的手,我一直跑着。一说就想起来了,当时的情景还是清楚的,但是没办法把它说出来。一个特别的感觉就是夜黑得厉害,天也黑得厉害,不记得有没有星星,肯定是不多。人们走得很快,铁锨不小心碰得响一下,也会招来骂声。连咳嗽声都没有的。有的人刚咳嗽出一点来,像是叫谁一下子就给堵回去了。记得最清的就是人的脚步声,像是一个人睡在屋子里,听见许多人在房背后或房顶上密密麻麻团来团去地走着。觉着是走得很快的,但又总觉着是在原地走着。走路的脚是看不见的。实际上人的大半个身子都是看不见的,只看见一些晃动着的头,还有高过人们头顶的铁锨的黑影。

你爷见我跑着也跟不上,还把我抱了一阵。你爷嘴里的热气都哈到我脸上了。我记着离你爷的脸那么近,能摸得着,但还是看不清楚。看得最清楚的是你爷的鼻尖子,眼睛,其他的都隐隐糊糊的,像是有些远,脸上只有鼻子眼睛跑到前头来了。多少年过去了,想起来还是这么个样子。

到勉家庄子跟前,停下了。

庄子里那时节一百来口人,勉家搬下来后,庄子里大了一些,但还是一百来口人。勉家是大户,还是庄里的地主。搬下来后,他们的院子就丢在山梁上了。

勉家庄子黑糊糊的,像一个塌羊圈,墙头上的蒿子嘘嘘地响着。一个人夜里要到这里来肯定是一吓死。但人多了就不怕了,反而是叫人觉着有些个兴奋。一到庄子跟前,人们就往手心里唾着唾沫忙起来了,就像把一大堆干蒿子点着了一样。人们放墙的放墙,背土的背土,满耳朵都是铁锨头的声音,满耳朵都是墙轰隆轰隆倒着的声音。老墙倒下来也看不清楚,只听着轰隆隆一声,像是一个牛叫宰倒了,才知道是墙倒下来了,紧跟着震起的土尘扑人一脸,呛得人直咳嗽,眼睛揉老半天也揉不干净。有人不断地过来过去指挥着。也看不清指挥的人是谁,不知道有多少个指挥的。

你爷是个背土的。

也看不清是谁给他上土,到谁跟前,谁就上。你爷得轻轻说一声,上土,就有土噗的一声扔到你爷的背斗里了。像是只要到墙跟前,哪里就都有上土的人。听到土簌簌往下掉时,就说明背斗已经满了,你爷就躬下腰小跑着去了。我有时节也跟着你爷跑去。墙土是往周边的田地里背去的。脚下的土有些绵软,跑起来很不得劲。但还是跑着。你爷那时候才三十多岁,力量是有的,但你爷是个柔性子人,说是小跑着,后来的人还是一个个超过着去了。当然你爷也超过着一些人,对面的人也不断地跑过来,倒空了的缘故,他们跑得很快,背斗在他们后面吧嗒吧嗒鸡膀子一样拍着,像是催促着他们更快地跑。我觉得地都轰隆隆地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咋那么多人。黑糊糊的跑来跑去的认不下一个。我就认下个你爷。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拿着个手电,红巴巴的像得了烂眼病,他指挥着人们倒土,他嘴里不停地说着往这搭倒往这搭倒。这几个字在他的嘴里一忽儿也没有停过,实际上人们在按他的手电光行事,他的手电光点到哪里土就倒到哪里,就会有几把锹头像抢骨头的狗脑袋一样,伸进那点亮光里去,几下子就会把这一堆土分成好几份,弄成黑面馒头的样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个拿手电筒的人,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脚倒是看得来的,他的脚忙坏了,像是一双脚变成了许多脚,但许多个脚还不够用一样。唰的倒下来,很多时候就埋了他的脚,但是锹头伸过来的当儿,他的脚已经成功地抽出去了。他的嘴里更是炒豆子一样重复着那几个字。

后半夜的时候,墙土背完了,地还没有完,我已经有些瞌睡了,你爷一遍遍低下头来对我说,不敢睡不敢睡。我就像是做睡梦一样,看着人们在平地里弄起着土堆。手电光像是多起来了,像是有三四个,四五个,都是红巴巴的,也许是我瞌睡了的缘故,觉得一地的手电光乱晃着乱落着,红巴巴的手电光落到哪里,哪里就会很快地长出一个小土堆来。

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人们辛辛苦苦在夜里弄这些土堆子干什么,后来知道了,他们是拿那个充当粪堆子的。第二天我睡过了头,醒来才听说村里来了上头的人,但是已经很满意地走掉了。

我到底没有听你爷的话,牵着你爷的手站着睡着了。人站着是能睡着的。后来你爷就把我装在背斗里背回来了。一村子人往回走时,东方都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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