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翻旧书,辄忆昔日游厂肆,串庙寺之乐。思及厂肆旧人,怀念辄不能置,总期有缘一日相会一堂。就中相识最早,带我聚书最久最多者,首数魏广洲君,时复偶来相雇,今年他已年过六旬了,从事古籍多年,于古籍已深有情愫,赓续钻研不辍。比以名砚精拓索题,益不能不动怀旧之感。辄率书多日来徘徊脑中者以报。
张申府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二日,时年
八十有三矣
张先生故去已十余年,每见先生手迹,不禁回忆当年为他觅书的种种情景,能不令人追念乎。
知堂卖书
真正爱书访书的文人学者,对于我们这些卖旧书的店员平等相待,乐于同我们交朋友。郑振铎先生鼓励我们贩卖旧书是挖掘古籍,有功社会。他说过,一部古书,任何人也没有资格说出它究竟值多少钱。史学家邓之诚先生更嘱咐我:“文人买书是为了研究的需要,没有多少富余钱,你们应该收取薄利。对于那些买书为了讲排场的阔人,则是另外一回事。”
周作人也是琉璃厂的老主顾,常到松筠阁来看书,我也给他送过书。记得“文革”以前,有一天我去看谢国桢先生,他告诉我广东中山大学的史学家刘节先生(著有《楚器图释》等专著)到京,被邀请来参加标点《二十四史》,每星期日都在他岳父钱稻孙先生家。届时我到了钱家,闲谈中钱先生问我去看过周先生了吗?钱宅在西四北受壁胡同,出西口往北便是知堂的家。因此我又去拜访了知堂老人。周说他的藏书已经很少了,接着便从书架上取下一部《全浙诗话》。此书为会稽陶元藻辑,嘉庆元年怡云阁家刻本,共五十四卷,原装二十册,带两个蓝布书套。书品极佳,并有平步青朱笔批校,蝇头小楷,工整秀丽。我跟知堂说,现在个人不能随意定价,得要带书回去,由公家有权的人说了算。最后决定只给二十元,多了不收。知堂接受了这个条件。以后,我再也没有经手收购过他的藏书。
我手边还保存了知堂于1963年3月6日写给我的一封信,那是托我找书的。原信如后:
魏广洲同志:
《古代汉语》大概是找不到吧,那也罢了。见报载有些《万有文库》另本出售,请你一看其中有王筠的《说文释例》否?假如有则乞为留下一部为荷。此致三月六日周启明
知堂信中所要找的两部书,我先后都给他找到了。可见他当时虽然已把大部藏书卖掉,同时为了研究的需要仍继续买书,多为普通的版本。总的说不过卖书的时候多,买书的时候就比较少了。
谢国桢爱书如痴
谢国桢先生字刚主,河南安阳人,早年从吴北江先生学习诗和古文,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那时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诸大师都在该校任教。谢先生在他们的训诲下,从事研究,为他后来写出《晚明史籍考》打下了良好基础。
我认识谢先生时,他已在北京图书馆工作。1931年中秋节刚过,我给他送书去。当时他家住在府右街,一见就给我月饼吃,谢夫人段庆芬又送一杯茶过来。我一个书店的小伙计,先生这样接待我,使我很受感动。
后来谢先生迁居西城小水车胡同。房屋也比较宽绰,他的藏书渐丰,收购了不少明清两代刊刻的善本,如我卖给他的宋罗大经所著《鹤林玉器》十六卷,是明刻本白绵纸的书,蓝绸书衣原装;《钦定词谱》四十卷,是清康熙五十四年王奕清等人奉敕编的,原装黄绸书衣四十册,外有黄绫书套4个。
日本投降后,谢老在天津南开大学任教数年,最后又回到北京,在社会科学院历史所任研究员。五十年间,我们的交情超出了卖书买书的关系。1964年,我给他买到一部明田艺衡所著《留青日札》,此书明本竹纸六册,是他求之多年而未得的书,他高兴极了,曾手题一跋于书后,其大意云:“余嗜读明代乙丙两部之书,恒欲纂辑丛残,揭其精华,蔚为一编,以是书为有明一代杂家之冠,求之多年,虽见有此书,乃以阮囊奇涩,寒士青毡,纵见之而不能有,然未尝不企予望之。一日傍晚,新雨初霁,斜阳在树,坐窥窗外,见书友骑自行车,持蓝布书袱挟是书至矣,乃摒挡故物,竭其所有而得之。晴窗展玩,偶一读之,足以使吾老眼犹明也。”据我所知,他的藏书中留有题跋的不在少数。爱书痴情尽在其中。
谢老晚年喜欢作诗,我曾两次求他墨宝。一次写七绝一首,题为《甲寅除夕述怀》:“文章何堪与世争,胸怀辽阔自峥嵘,不必秦宓虚谈论,俯首工农作老兵”。时在1974年。谢老的行楷极精,我经常取出来欣赏。
叶资本论曳与叶物种起源曳
叶灵凤
《资本论》的第一卷在1867年第一次出版时,马克思本拟在卷首的献辞上,将这本著作献给达尔文,表示自己对于这位科学家在自然科学上伟大成就的敬意的。他事先写信给达尔文,征求他的同意。可是达尔文回信婉辞谢绝了。他说他对于经济科学一无所知,不敢掠美,但是希望大家能从不同的道路上推进彼此的共同目标-人类知识和幸福的进展。
于是马克思就将《资本论》的第一卷献给他的好友和工作助手:
威廉·乌尔夫,如我们今日所见到的那样。
乌尔夫是马克思在工作上得力的助手之一,追随他已经多年遥据保尔·拉法格的回忆,在马克思的工作室内,有一座壁炉架,那上面的东西是从来不许别人乱动的。在烟丝缸和火柴盒的杂乱之中,放着许多他心爱的人们的照片,有一帧便是乌尔夫的。第一卷《资本论》出版时,乌尔夫在曼彻斯特刚去世不久。马克思将他毕生的大著献给他,这不是偶然的。
达尔文虽然辞谢了马克思要将《资本论》第一卷献给他的动议,可是当1873年第二版发行时,马克思曾送了一本给他,达尔文有一封答谢的信,见莱雅沙诺夫所编的那本《马克思:人,思想家和革命家》。这封复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先生:我谢谢你将你伟大的著作《资本论》送给我所给与我的荣誉;我诚挚的希望,我能更透彻的了解政治经济学的深湛而重要的一些问题,使我更为值得接受这本书。虽然我们的研究是十分不同的,但是我相信,我们双方都在热切的企求知识的扩展;而这个,终究,必定可以增加人类的幸福。我永远是,亲爱的先生,你的忠实的查理·达尔文。
马克思与达尔文两人的交情,除了《资本论》卷首献辞的逸话以外,还可以从许多方面看得出。
他自己就曾经这么说过:“达尔文的著作,是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它适合于作为历史的阶级斗争之自然科学的支柱”。读完了《物种起源》之后,马克思曾写过一封信给恩格斯,表示他对于这部著作的意见。其中曾说:“虽然那解说是英国风的,而且有点粗杂,但是这本书对于我们的见解给了一个自然史的基础。”
因此,后来马克思去世,1883年3月17日,恩格斯在海洛特墓场上的葬礼演说中,就曾经特别提到了这一点。他说:“正如达尔文曾发现有机自然界的进化规律一样,马克思也发现了人类社会的进化规律。”
恩格斯的褒辞并不是随便说的。因为研究生物进化的达尔文,与研究社会进化的马克思,两人会发生深厚的友谊,而且可以相提并论,乃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工作目标是相同的,大家都是为了人类社会的向上。不过一个是从生物学的观点去阐明过去,一个是根据人类的经济生活去指示将来。
贫困的折磨,马克思自己就切身体验够了。据他的传记所载,他侨居伦敦的时期,也正是他潜心从事《资本论》的写作时期,他的生活上的贫困真是惊人的。他住在湫隘不堪的贫民区内,除了零星写作的稿费和友人偶尔的馈赠之外,毫无其他固定收入。他时时没有钱买面包,房租费用更不用说。有三个孩子都因营养不良而先后生病死去,女儿死时更穷得无以为殓。马克思夫人曾在一封信中提起过这种悲惨的遭遇。
有时,当家中什么东西都典质一空,而又告贷无门,邻近的伙食店又拒绝再赊欠时,他们一家便会真正的挨一天饿。入夜,没有钱买煤油,黑暗无灯火,马克思夫妇在楼上默然相对,孩子们坐在楼下的门口玩,每当讨账的来了,他们照例回答一句:“马克思先生不在家。”
这种生活曾使得他自己一再感慨。但他知道,这是“贫困”在作祟。而贫困的原因,乃是由于社会应该给与他的工作酬报,已经中途被人剥削。由于这种切身的体验,使得他更坚持自己的学说研究,终于在伦敦博物院的图书室里完成了他的《资本论》的初稿。
童话将永世长存
〔俄〕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只要有人活着,童话就会存在。因为童话是人民对幸福和正义憧憬的最好表现。童话是用富于诗意的形式体现出来的人对美好事物的幻想。
我们生活在一个已经实现的童话世界里。近几十年来,人类学会了以音速在空中飞行,学会了在水底航行几千公里,学会了在黑暗中进行远距离观察,学会了用视线穿透从前不能穿过的障碍,学会了把自己的声音这样瞬息即逝的东西录下来并且传诸后代,学会了隔着大洋和高山进行谈话,学会了栽培巨人般高大的树木,学会了改变地球的地理环境,学会了在干燥的草原上修建巨大的人工湖,也学会了把河水的运动、风力和爆炸力变成光和热,-换句话说,人变成了万能者。没有一篇童话经过若干年后不变成事实的。
然而,童话不仅表现人对征服一切自然力的幻想,而且也表现人对改善人类关系的幻想。
人应当是聪明、朴实、公正、勇敢和善良的。只有这样,他才有权享有“人”这个崇高的称号。童话也是这样说的。不仅童活袁而且所有的艺术都是这样说的。因为没有一个真正的作家、诗人、画家和音乐家不致力于丰富人的内心世界,从而把他提到更高的程度。艺术的使命和力量就在于此。
最后,童话还表现真正具有人民性的、建立在深刻了解基础上的人对自然界的爱。在童话中,人往往处于强大的自然界的包围之中:茂密的森林,广阔的河流,深邃的大海,神奇的草地。童话世界里处处是鸟语花香,冷泉淙淙,树叶飒飒,还有彩虹、阳光、闪烁的繁星和野兽出没的幽径。
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就其实质来说又如此真实,以致它一旦出现,便无法从我们的脑海中消失。有了这种感觉,我们所看到的亲爱的大自然比从前要美丽、有趣很多倍。
通过童话,我们可以获得我们的人民在千百年的历史生活中积累起来的认识自然界和人类的极为丰富的经验。
童话不仅不会消亡,而且还在不断产生。它们现在也仍然经常产生出来。就在今天,当你阅读这本书时,在西伯利亚的密林深处或奥卡河上摆渡人的小房子里,或者在黑海上的轮船底舱里,说不定一篇新的童话正在诞生出来。
我曾经有幸目睹一篇童话的诞生。事情发生在夏天,在一条森林小河的河岸上。刚刚下了一场哗啦啦的急雨,小河上空升起了一道彩虹。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松树味,水珠在根根针叶上滚动,变成了一滴滴大水珠,每滴水珠都像一个小小的太阳晶莹闪亮。摆渡人正在吹旺篝火,旁边坐着一个小男孩,这是他的儿子。小男孩凝神细听着,然后问父亲道:
“爸爸,这是什么在响呀?”
摆渡人想了一想,猜出了是雨水的沙沙声,雨水是从桅杆下面铺了一地的枯黄针叶里渗出来的。但他想了一下,然后笑了一笑,说道:
“这是甲虫在用锯子锯干枯的松针。锯得好卖力啊。”“干吗要这样呢?”小男孩问道。他的眼睛顿时发亮了。“这是一些精打细算、喜欢储存东西的甲虫,它们在准备过冬的劈柴呢。你大概见过吧,---春天一到,大地就会解冻,地面上烟雾腾腾,这烟就是从甲虫洞里飘出来的呢!”
童话就这样开始产生了。小男孩把它讲给跟自己同年的孩子听,那些孩子又讲给自己的父母听。于是童话开始走遍天下,越变越长,越变越丰满,就像松针上的雨滴在阳光下越滚越大一样。一两年、两三年以后,它就会变成一篇真正的长长的童话,人民会接受它,而它则将永世长存。
张铁夫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