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林
先父张友清烈士张友清,陕西神木人,1916年生,曾毕业于神木中学,山西“国民一中”,后肄业于“中国大学”。1930年任天津、北京市委书记,1936年任山西工委书记,后任北方局统战部长、宣传部长。1942年7月1日在日本陆军狱中英勇牺牲,时任北方局、八路军总部秘书长。1953年正式追认革命烈士,并在太原双塔寺烈士陵园建墓立碑。
1942年初,我正在延安保小学习,父亲远在太行山中坚持抗日斗争,他是北方局和八路军总部秘书长。在日寇发动的“五一大扫荡”中,不幸英勇牺牲。因为路途遥远,信息不通,1945年夏,我才得知父亲光荣牺牲,从来不会哭的我,却大哭一场,我成了孤儿。从此,改变了我的性格、命运和人生道路。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非常模糊。好多善良的伯伯、阿姨们都十分同情我:你要实在记不起来你父亲的模样,就看看你的叔叔。他们哥俩太像啦!
印象中,父亲和我一起生活仅仅两次,加起来顶多一个月不到,这少有的点滴回忆,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1936年母亲艾静茹在渭南县以小学教员身份为掩护,坚持党的地下革命工作,正碰上“双十二事变”。国民党的飞机成天狂轰滥炸,一天,母亲正带引我和同学们进防空洞,不幸母亲在洞口被炸成重伤。地下党立即将我们母子俩转移到较安全的富平县。当时兵荒马乱,缺医少药,母亲终因抢救无效而去世。失去了可爱的妈妈,父亲又不在身边,我成天躲在墙角痛哭流涕。正在万分悲痛之际,一天黄昏,突然来了一位陌生人,瘦小的个头儿,穿一身灰色大褂,带一副圆形深度眼镜,轻轻向我招手并叫道:“燕儿!燕儿!快过来让爸爸抱抱!”我看着这位从来没有见过的“生人”,扭头就跑,一头扎进一位阿姨怀中,阿姨笑了,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别怕,这就是你日想夜盼的爸爸,快去!叫爸爸!”
原来爸爸来看我啦,我马上高兴地跳起来,扑到爸爸怀中,爸爸吃力地把我抱起来,用力地亲了又亲,后来知道,爸爸刚从狱中出来,身体非常虚弱,但感情却达到了顶点,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1933年,母亲带我离开监狱时,我才一岁,而今天再见面时,却只剩下一个四岁的孩子。爸爸很忙,成天有人找他谈话。但他总是忙中偷闲,挤时间和我在一起。我最爱听他讲故事,特别是在回太原的火车上,再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我们,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听爸爸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爸爸说:“将来你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我却说,我再长也长不了那样高,逗得周围好多人都笑了。到太原后,爸爸全身心投入工作,把我托给杨妈妈(杨献珍的夫人)代管。当时形势万分紧张:抗日、转移、统战、宣传等等工作,都要时任省工委书记的父亲操心。尽管如此,爸爸还是抽空看看我。不久就将我们这一批家属孩子转移到延安。这段生活尽管不长,但爸爸的慈祥、开朗、风趣的性格深深刻在我的心上。我一直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这段闪电般的父爱。
1939年夏,爸爸回延安参加中央召开的统战工作会议,住在北门外。尽管工作特别忙,还是派人从保小把我和杨国福(杨献珍之子)、王敏清(王士英之子)、康国雄(王达成之子)等接到延安。白天爸爸开会,晚上就和我们一起散步、聊天。他看到我们个个健康活泼,还会写字唱歌,心里特别高兴。为了让我们吃好,玩好,整整一个星期安排我们吃小灶,时而还带我们去下小馆。
有一天,爸爸很严肃地告诉大家:“孩子们,过两天我就回前线打日本鬼子去了。你们在延安又安全又幸福,要好好学习,将来建设新中国的任务就靠你们了。”他早上叫警卫员带我们去延安的一家照相馆给大家照了相,后来这些发黄的黑白相片我非常珍惜,它简直就是我们家的文物。
分别那天,我望着爸爸只点了点头,连“爸爸”也没有叫出声来,后来一位阿姨告诉我,爸爸非常伤心。他说,这孩子交给人民了,人民会把他培养成才的。他永远是人民的儿子。
我并没有想到,这次简单的分手竟成了永诀。
爸爸牺牲已60年了,但他在老战友、老部下的心目中仍然充满了生动活泼的人格魅力。刘澜涛伯伯说,友清博学多才,能说会道,马列主义水平相当高,六年多的共同监狱生活,虽然生活艰苦,斗争残酷,但只要和友清在一起,气氛立刻轻松、活泼起来。尤其是他搞的“精神会餐”,大大鼓舞了难友们的斗志,常常从铁窗中传出战友们的笑声。杨爸爸(杨献珍)回忆道,友清身体虚弱,本来支部决定不让他参加绝食斗争,但他一定要参加,并坚持到最后胜利,友清是非常讲信义的好兄弟。彭大将军在延安时对我讲:“你爸爸是个好同志,理论水平高,工作能力强,本想调他回延安学习,休养一下,可是工作实在离不开他。太可惜了!牺牲时才37岁。还可以做很多工作,他是我的好战友。”
刘妈妈(继母)回忆说:“友清对我从政治到生活都特别关心,对我要求也特别严。”每次见面提及父亲,她总是泪流满面。一位国内贸易部的离休干部告诉我:“我是你爸爸的老部下,在北方局时,经常听你爸爸作报告。他总是古今中外,强记博引,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张秘书长的讲话。1942年7月,他不幸牺牲了,我们还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有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姨说:“认真讲,你叫我‘大姐’更合适!因为我那时是友清同志的干女儿。真的,你爸爸对我们那批女青年八路军格外关心,帮助也特别大,使我们更加健康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可是父亲去世都快60年了,他在人们的心目中仍然像生前一样是他们的战友、兄长、老师、朋友。
父亲是一位革命理想主义者,短暂的革命生涯中,没有为自己的家乡、亲属、子女办半点事,甚至托战友稍微关照一下,他自己是人民的忠实儿子,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交给了人民,成了人民的公仆。
母爱贵如金
我们延安儿女中,不少人都把尤祥斋老院长亲切地称呼为“尤妈妈”。尤妈妈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一直从事白区地下工作,还坐过牢。全国解放后,才献身于医疗保健事业,现在虽然快90岁了,仍然关心着中国卫生保健事业和下一代的成长。
关心和照顾自己的子女,这本是人的天性,但把这种天然的母爱奉献给人民大众,像母亲一样关爱革命下一代的就是尤妈妈了。这种特殊的母爱冲破了等级、血缘、时空和各种关系网。她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育、培养了不少革命下一代。
50年代中,我们这些红小鬼、烈士子弟正在师大二附中(今101中学)学习,仍然过着供给制的生活,每月伙食费八元整。虽然吃得饱,但肚中油水不多,所以特别馋。那时,尤妈妈住在东城钱粮胡同一所小院中,看到大家学习这样紧张,活动量又大,就特别担心大家营养跟不上。便问起学校大食堂办得怎样。大家七嘴八舌,说法不一,总之一句话:缺肉。尤妈妈毫不犹豫地说:“燕林,你记好了,从今天起,我每个星期日中午做一大锅红烧肉,你们——不管是群众子弟、干部子弟——都来我这好好改善一下,补补身子骨儿。”她说到做到,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我们高中毕业。她那个小院成了大家星期天团聚和会餐的地方。当然,尤妈妈也顺便搞点社会调查,每个人的家庭、身世、思想等等都一清二楚。大家都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她。尤妈妈总是像位革命老妈妈那样耐心地、深入浅出地化解开一个个思想疙瘩。
那时,每逢星期六在西苑大院广场演电影。我们大家总是结伴同行。在大门口传达室登记时,都填是尤祥斋院长的亲戚,时间长了,连传达室老师傅也见怪不怪了:师大附中的学生娃娃们来过周末了。有一次,尤妈妈看到我们个个生龙活虎,充满青春活力,打心眼儿里高兴,不觉回忆起自己艰苦奋斗的一生,转而又想到美好幸福的未来,情不自禁地说:“再过七八十来年,我就老了。那时你们都成了国家干部、祖国栋梁,肯定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我要办一所大幼儿园,把你们的孩子都接进来,我要用延安精神把第三代培养成才。”
尤妈妈是一位革命的理想主义者,终因各种复杂的客观原因,她的理想没有机会实现。但她那一颗金子般的心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把每个人的心照得通明透亮。
尤妈妈是20年代的老党员、老红军,一生千辛万苦,忠心耿耿,从不为自己和自己的子女谋半点私利。就是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太太,在“史无前例”中,一家被赶到中医院东墙根下的一间小平房中,她一方面要容忍无休止的批斗,一方面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孙子,同时,连正在困境中的革命老前辈谢子长的孙子、孙女也要关心照顾。
那时,我刚从“牛棚”中放出来,心情特别兴奋激动,马上提一套新衣服,去拜访老人家。进大院一打问,人们都一言不发,只是用下巴尖朝东边一指,弄得我莫名其妙,再走几步,老远就听到那熟悉的陕北乡音和爽朗的笑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白发苍苍驼背的老太太,难道这就是……我怎样也不敢认。还是尤妈妈先开口:“这不是燕林吗?你还好吗?”说着拿了个小孩子用的小板凳,往地上一放:“房子太小,一张大床就占满了,就在门口说说话吧!”我本想在尤妈妈面前大哭一场,把这些年的苦水、委屈痛痛快快倾诉一下。但看到这一切,我只是苦笑着说:“好!挺好的!”我尽量找些有趣可笑的事让她开心,让她忘掉周边的一切。一间小小的破平房,哪能关住一位老红军女战士的坚强意志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她的笑声中似乎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好多人生道理,我要更加努力,信心百倍,在未来的大风大浪中磨炼自己,把自己锻炼成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尤妈妈虽然是老革命,但级别、职务并不高。生活一直保持在一般干部的水平。她对自己的子女要求特别严格,至今他(她)们都是一般普通干部,属于自食其力的工薪阶层。改革开放以后,尤妈妈看到娃娃们都出息了,有的出国,有的提干,她总是说:“如今你们三天两头吃宴会,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千万不要忘记过去。我这还是老样子,每天粗茶淡饭,没有什么好吃的,要想吃陕北小米粥就来我这儿。咱们像过去一样,围坐在小桌子旁边,好好一起喝着养育了我们两代人的陕北小米粥。”
尤妈妈做的小米粥很有水平。她将陕北的五谷杂粮混在一起,用温火慢慢熬,这种稠粥从现代营养保健的角度看,是最好的绿色保健品。当然,它也是一种高级忆苦饭。
1996年元旦,正值尤妈妈八十大寿,工作单位、亲属和朋友都觉得应该好好祝贺一下。但她说,我们党内有规定,不允许党员过生日。最后只能祝贺她参加革命65周年,表示大家的一点心意。因为她一再强调,不搞排场,不要吃饭,不要……所以会场布置得简单、庄严、朴素,除了会标横幅外,就是大家送的字画、条幅。来参加会议的人很多,除了中医院的领导、职工外,一多半是首长、将军,如郭洪涛、强晓初等,刘澜涛因健康原因特派其夫人前来祝贺,还有老战友老乡亲,刘秀梅、贺怡、谢绍明等等不下六七十人。其中也包括当年受过关怀的一大批“延安儿女”,真正体现出一位革命老妈妈的光荣。刘澜涛伯伯曾对我说:“祥斋同志是米脂参加革命最早的女同志,连你妈妈也是她介绍入党的。她非常能干,但也很倔强,是陕北米脂的好‘婆姨’。”
有人说,一个女人只要征服一个男人,就等于征服了全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有些女人找大官、大款或者老外,自己就有了一切……但尤妈妈的一生却正相反,她就是要用自己的艰苦劳动、努力奋斗来开拓创造自己的世界,与广大劳动大众共同分享劳动成果。这也正是我们党经常教导的那样。我们只能从内心深处,祝愿老人家健康长寿,像歌里唱的:好人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