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昌大夫迅速向前迈了几步,握住福尔摩斯的手。他说:“你是好人,我不该怪罪你。既然你如此坦诚,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一年以前斯道顿在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对房东的女儿产生了强烈的爱情,并且娶了她。她善良、美丽、聪明,谁娶了这样的妻子都会感到幸福。可是高夫利的叔叔是个脾气乖戾的贵族,如果结婚的消息传到他那儿,高夫利一定会失掉继承权。我了解他的许多优点,也十分喜欢他。所以,我尽全力帮他,使他不至失掉继承权,不让这件事泄露,否则会一传十,十传百。由于这所农舍很偏僻,而且斯道顿很谨慎,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他们的秘密只有我和一个忠实的仆人知道。这仆人到川平顿办事去了。他的妻子不幸得了肺病,很严重。可怜的斯道顿愁得要疯了,可是他还得去伦敦参加比赛,因为不去就需要说明理由,这样便会暴露他的秘密。我发电报安慰他,他回电请我尽力帮忙。这就是那封电报——不知怎么那封电报竟被你看见了。对病人的情况我一点儿也没告诉他,因为他对此无能为力。但是我把真实病情告诉了病人的父亲,而她父亲不会办事,去告诉了斯道顿。结果他发疯似的径直离开那里,在他妻子门前跪着,直到今天上午,他妻子的苦痛在死亡之中结束。福尔摩斯先生,这是全部情况,我相信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谨慎之人。”
福尔摩斯紧握了一下大夫的手。离开那所充满悲伤的房子后,在冬季惨淡的阳光下,我的朋友缓慢地说:“华生,走吧!”
格兰奇庄园
一八九七年冬末一个有霜早晨的黎明,我正在睡觉,忽然感到有人推我的肩膀,我醒来一看原来是福尔摩斯。他手里拿着蜡烛,带着焦急的神情,俯身告诉我发生了一件紧急案子。
他喊道:“华生,快!情况万分紧急。先别发问,穿上衣服赶快走!”十分钟后我们已经乘上马车。马车急速驶向查林十字街火车站。天刚蒙蒙亮,在灰白色的晨雾笼罩下的伦敦街道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两个去上班的工人。我和福尔摩斯在这清冷的早晨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只顾赶路,两个人裹在厚大衣里,默默无语。
我们在火车站喝了热茶,然后进了包厢坐在座位上。这时候我们才感到了温暖。在开往肯特郡的途中福尔摩斯把情况讲给我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大声读道:肯特,玛尔舍姆,格兰奇庄园下午三点三十分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请您立即赶来帮助我破解一桩疑案,这件案子十分奇特,相信正是您所擅长的那一类。现场保持原样,除了一位夫人已被放开。十分火急,因为我们不能将尤斯塔斯爵士单独留下。
您忠实的朋友斯坦莱·霍普金
福尔摩斯说:“霍普金共有七次找我到过现场,每次确实都很需要我的帮助。我想你准已经把这些案子全收到你的集子里去了。当然我承认你选材恰当,可以弥补你叙述上的缺陷。但是你对待一切案件总是从写故事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科学破案的角度,这样就毁坏了这些典型案例的示范性。你把破案中的细节和技巧一笔带过,只描写扣人心弦的情节,这样只能使读者兴趣一时,而不能使他们受到真正教育。”
我有些不悦地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写呢?”“亲爱的华生,我会写的。你知道我现在很忙,但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写一本书把所有关于侦破的艺术写出来。我们现在要侦查的像是一件谋杀案。”“这么说你认为尤斯塔斯爵士已经死了?”“我想是这样的。霍普金的信表明他内心十分激动,但他并不是情绪波动很大的人。我想一定是有人被害,等我们去验尸。如果是自杀,他不会找我们的。信中说夫人已经被放开,似乎惨案发生时,她被囚禁在自己的房中。华生,这是个上流社会的案子,你看信纸的质地很好,上面有E、B 两个字母组成的家徽,事发地点是个景色优美的地方。霍普金不会随便写信,可见我们今天上午准得忙一阵子了。凶杀是昨天夜里十二点以前发生的。”
“你怎么知道呢?”“从火车往来以及办理必要程序花去的时间就可得知。出事后要找当地的警察,警察还要报告苏格兰场,霍普金要去现场,还要发信找我,这至少要花费一整夜。好,齐赛尔贺斯特火车站已经到了,我们这些疑问马上就会得到解决。”
在窄窄的乡间小路上我们匆忙走了两英里,到了一座庭园前面。一个看门的老人走过来,给我们打开了大门,他憔悴的面容证实这里确有不幸发生。庭园十分富丽堂皇,只见两排老榆树夹成的一条林阴路直通不高大但很宽敞的房屋,正面有帕拉第奥式的柱子。被常青藤遮住的房屋中央部分看起来古老而且陈旧,但窗子却很高很大,能够看出这栋房子被改建过了,而且新建了一部分侧房,机智的霍普金神情焦虑地站在门道里迎接我们。
“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大夫,真高兴见到你们。因为情况十分急迫,我才会冒昧劳你们大驾,现在夫人已经恢复了神志,并且讲明了事情发生的过程,剩下的事就不多了。你还记得路易珊姆那伙强盗吗?”“怎么,就是那三个姓阮达尔的吗?”“是的,父亲和两个儿子,肯定是他们。两周前有人报告说他们在西顿汉姆作案,现在又兴风作浪。这帮害人虫,抓住他们之后,一定要把这些流氓绞死!”“那么尤斯塔斯爵士死了?”“是的,一根通条击中了他的脑袋。”“车夫在路上告诉我,爵士的姓名是尤斯塔斯·布莱肯斯特尔。”“不错,他是肯特郡首富。可怜的夫人现在在盥洗室,经过这可怕的打击,她好像已经死了一半了。你最好见见她,听她给你们讲讲,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餐厅查看。”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是个非凡的女人,优雅的风姿,楚楚动人的仪态,配上那如雪的肌肤,飘逸的金发,如海水般蓝色的大眼,真称得上绝代佳人。可现在她形容憔悴,黛眉紧锁。她的一只眼睛红肿,可以看出,她的痛苦不仅在精神上,而且也在肉体上。她的女仆——一个高个子妇女神色严厉,正用稀释的醋不停地为她冲洗眼睛。夫人疲惫地躺在睡椅上,但可以看出:她的智慧和勇气并没有被这桩惨案所动摇。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宽大的晨服,身旁还放着一件镶有白色金属片的黑色餐服。她疲倦地说:“霍普金先生,所有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可否帮我重复一遍?但要是你认为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再复述一次。他们去过餐厅了吗?”“我想还是让他们先听您讲吧。”“既然如此,我就再复述一次,一想到餐厅里的尸体,我就感到十分恐怖。”她浑身颤抖,抬起手来挡住脸,这时宽大晨服的袖口向下滑动,露出她的前臂。福尔摩斯惊讶地喊道:“夫人,您不止一处受伤!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夫人那洁白的、圆圆的前臂上露出两块红肿的伤痕。她匆忙地用衣服把它盖住,并且说道:“无所谓,和夜里的惨案并无关系。你和你的朋友都请坐,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我是尤斯塔斯·布莱肯斯特尔的妻子。我们结婚已经有一年了,我没有必要掩盖我们婚姻不幸这一事实。即使我想否认,我的邻居们也会告诉你的。对于婚后双方的关系,也许我也应负一部分责任。我从小生活在澳大利亚南部较自由、开放的环境下,这种讲究礼节、拘谨的英国式生活让我无法忍受。不过主要的原因是由另外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引起的,那就是:布莱肯斯特尔爵士酗酒无度,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使是一小时,也令人无法忍受。把一个活泼伶俐的妇女整日整夜地拴在他身边,你可以想像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事。要是谁认为这样的婚姻不该解除那简直就是对婚姻的亵渎,是败坏道德。你们荒谬的法律会给英国带来一场灾难,上帝是会制止一切不义行为的。”她从睡椅上坐直身子,脸蛋儿涨得通红,从青肿的眼睛里射出怒光。神情严肃的女仆温柔而有力地把夫人按回靠垫,她悲愤的高音慢慢转成痛苦的呜咽。停了一会儿她继续说:“昨天夜里,所有的仆人全像往常一样在新修的侧房里睡熟了。这栋房子正中部分包括起居室、它后面的厨房以及我们楼上的卧室。我的女仆梯瑞莎住在我卧室上面的阁楼。只有我们三人住在这里,声音绝不会传到侧房中吵醒其他外人。强盗们一定打探好了全部内情,因而才那样胆大妄为。”
“尤斯塔斯爵士大约十点半休息。那时仆人们都已经回到他们自己的屋子。只有我的女仆还没有睡,她在阁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听候吩咐。我习惯于上楼之前去各个地方查看一下一切是否收拾停当,因为尤斯塔斯太粗心了。我总是先到厨房、食品室、猎枪室、弹子房、客厅,最后到餐厅。我走到餐厅的窗户前,窗户上还挂着厚窗帘,一阵风呼地吹到我的脸上,原来窗子开着。我掀开窗帘,一个壮实的男人就站在我的面前。餐厅是高大的法国式窗户,人可以从草坪钻过窗户进入室内。我手里拿着烛台,借着烛光,我看到这个人身后还有两个人准备进来。我倒退了一步,吓坏了。那人立即扑了进来,一拳狠狠地打在我的眼睛上,我当时就昏了过去。当我苏醒过来时,已经被绑在餐桌一头的橡木椅上了,他们弄断了呼叫佣人的铃绳,我的嘴又被手绢堵住,无法通知别人。这时我可怜的丈夫走了进来,他穿着睡衣,手里拎着他常用的黑刺李木棒,显然他听到了这里的响声。他向强盗们冲了过去,不料那个年纪较大的强盗伏身从炉栅上拿起通条,当爵士走过来的时候,他凶残地向爵士头上打去。爵士呻吟一声便倒下了,再也未动一动。我再次昏厥过去,这段时间差不多有几分钟。我睁开眼睛时看到,他们从餐具柜里把刀叉拿出,还拿了一瓶酒,每个人手中有个玻璃杯。年纪大的强盗有胡须,其他两个都未成年。他们可能是一家人——父亲带着两个儿子。他们在一起耳语了一会儿,然后过来检查是否把我缚紧。后来,他们出去了,并且随手关上了窗户。大约一刻钟,我才将口中的手绢弄出来,并向女仆求救,其他的仆人们也听到了。我们找来警察,警察又立即和伦敦联系。先生们,这就是我所经历的,我再也不想重复这可怕经历。”
霍普金问:“福尔摩斯先生,有什么问题吗?”福尔摩斯说:“我不想再打扰布莱肯斯特尔夫人,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然后他对女仆说:“在我去餐厅以前,希望你讲讲你看到的情况。”女仆说:“这三个人还没有进屋之前,我就已经看见他们了。当时我正坐在我卧室的窗户旁,在月光下我看到大门那儿有三个人,但是那时我没有把这当回事。一个多小时后,我听见女主人的叫声,才下楼去看,这个可怜的人正……正像她讲述的那样,爵士倒在地板上,他的血和脑浆溅了满屋子。我想一定是所发生的事使她昏厥过去了,她被绑着,许多血点溅在衣服上。要不是这位澳大利亚阿得雷德港的玛丽·弗莱泽女士,也就是这位格兰奇庄园的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性格坚强,那么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就一定会失掉了。先生们,你们打扰她的时间已经太长了,现在她该回屋好好休息一下了。”这个削瘦的女仆如母亲一样温柔地把她的手搭在女主人肩上,把她领走了。
霍普金说:“她俩一直在一起。这位夫人是她从小照料大的,十八个月前夫人离开澳大利亚,她也随同来到了英国。她的名字叫梯瑞莎。瑞特,像她这么好的女仆现在没处找了。福尔摩斯先生,请从这边走。”
福尔摩斯原本兴致勃勃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这肯定是因为案情过于简单而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看来事情只剩下逮捕罪犯,而逮捕一般罪犯又何必麻烦他呢?此刻我的朋友露出失望的神情,好比一个学问高深的医学专家被请去给生了小病的人看病一样。然而这里的餐厅样式奇特,倒能够吸引起福尔摩斯的注意力。这间餐厅又高又大,天花板是橡木的,刻满了花纹,四周的墙壁上满是鹿头和古代兵器的壁画,墙壁下端嵌有橡木板。门的对面是刚才谈过的高大的法国式窗户,他的右边有三扇小窗户,冬季的斜阳从这里射进来。左面是又大又深的壁炉,上面的壁炉架又大又厚。壁炉旁边放着一把带扶手和横木的沉重的橡木椅子。一根紫红色的绳子从椅子的两边穿过接到下面的横木上。夫人曾被绑在这里,现在绳子被解开了,但上面仍然留着一个结,这是后话,因为眼下我们的目光都盯在了壁炉前虎皮地毯上的尸体上面。一眼看上去,死者大约四十岁,身材高大魁梧。他仰面朝天,白色的牙齿从黑色的短须中龇了出来。他两手握拳放在头前,手上横放着一根短粗的黑刺李木棍。他面色黝黑,鹰钩鼻,正常时还算英俊的脸现在却扭曲恐怖。身着华贵的绣花睡衣,赤着脚,显然听到声音时他已经上了床。屋子里溅满了血迹,他的头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那根因猛烈撞击已经弯了的粗通条就扔在尸体旁边。福尔摩斯检查了通条和尸首。
然后他说道:“这个年纪大的阮达尔,一定是个非常有力气的人。”
霍普金说:“正是这样。我这儿有一些关于他的材料,他为人粗暴。”
“如果要抓他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一点也不困难。我们一直在追查他的去向,以前有人说他去了美国。既然他们还在英国为非作歹,我确信他们一定逃不了。这件事每个港口都已经知道了,傍晚以前我们要悬赏缉拿他们。但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既然他们自知外貌特征会被夫人描述出来,为什么还要做出愚蠢的事呢?”